電影《金牌拳手：父仇》影評：千難萬難，不改其志：從「洛奇」到「奎迪」，從「勵志」到「黑權」
金牌拳手：父仇影評
《洛奇》系列的全新續作《金牌拳手：父仇》將於2019年年初登陸全國院線，這是久負盛名的「洛奇」第一次正式與中國觀眾見面，但我們見到的卻可能是這個人物最後一次登台。在《金牌拳手：父仇》的最後一個拍攝日，史泰龍在Ins上傳視頻，說「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競技表演了，因為我認為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從沒料到。」同時寫道：「我想感謝全世界讓洛奇家族進入他們心中超過四十年的每一個人，能夠創造和發揮這個有意義的角色是我最終的特權。可惜的是，所有的事情都會有一個過程……然後結束。我愛你們善良和慷慨的人，洛奇也愛你們。」史泰龍這番話，「洛奇謝幕」的意味十分明顯，看來自1975年《洛奇1》開始，漫漫四十多年，一位拳王也輝煌也落魄的人生就這樣畫上了句號。
其實洛奇系列的正傳早在2006年的《洛奇6：永遠的拳王》時就算是已經結束了，那是洛奇在拳台上的最後一戰。後來於2015年新開發的《奎迪》，將主角身份挪給洛奇年輕時的主要對手阿波羅·奎迪的兒子阿多尼斯（由邁克爾·B·喬丹出演），以阿多尼斯請求洛奇出任自己教練的方式，間接讓洛奇再度出山，從而在開啟一個新系列的情況下，部分續寫了洛奇年老後那些與拳擊或有關或無關的日子。到2018年拍攝奎迪系列第二集《金牌拳手：父仇》，史泰龍已經72歲，對任何一個「打星」來說都已經是高齡，正式隱退完全是情理之中，再加上洛奇系列一直有著「人生舞台大於拳擊擂台」的主題，在奎迪系列完全能夠脫離正傳骨幹獨立發展、史泰龍和洛奇確實已經到了這個歲數的情況下，在片中做一個正式的告別，對洛奇這整個故事來說，算是一個童話般圓滿的收尾，雖然這是個不折不扣的血、淚、汗交織的電影。
《金牌拳手：父仇》打破了洛奇系列每集開頭一貫的「書接上回」。《洛奇》的每一部續作都有一個敘事特點，就是一開頭一定要用三分鐘以上的時間詳細閃回上一集片尾的決戰比賽，然後再用「現在時」補續之前的故事。從前作結束的下一秒開始講起，就算《洛奇》拍攝每部續集的時間跨度都算是很大的（前四集每三年一續，後兩集則足足用了十六年才續完），仍然要在故事上做這種無縫銜接。而《金牌拳手：父仇》的開頭用了打破系列慣例的方法，讓故事的敵對方先出場。觀眾在本片首先看到的是，《洛奇4》裡的反派，蘇聯用激進的醫療科技豢養的國家體育英雄伊萬·德拉戈，在1985年和洛奇的「世紀大戰」中落敗，地位一落千丈，成為國家的恥辱，年老後的伊萬在蘇聯神話灰飛煙滅後盡顯凋敝的烏克蘭，帶著隱忍和決心，訓練自己的兒子維克多·德拉戈。延續的世仇，全新的大塊頭，主角奎迪需要去捍衛的尊嚴和需要去戰勝的身體，在片頭被樹立起來。
奎迪自己的成長道路，本片一開始用了概括手法。由於前一集結尾以奎迪挑戰拳王失敗告終，他以新手身份如果立刻打贏當時的拳王，會顯得太誇張，來得太容易的勝利永遠不夠滋味，「拳賽輸贏並非與生活得失直接劃等號」也一直是這系列每集都在講的東西，前作這樣結尾是非常洛奇式的。而本集在先表現對手德拉戈父子的落魄生活後，立刻對應出奎迪在上次敗北後的崛起之路，在開頭一場為觀眾預熱觀影狀態的簡短比賽中，讓奎迪直接奪得了世界冠軍。上一集奎迪在全片的時間裡為之奮鬥卻終不可得的冠軍頭銜，在這部續集一開始就得到了，可以說劇情為了避免在上一集的主要衝突裡徘徊，進行了很大跨度，讓影片一步進入本集自己的焦灼中來。因此本片與奎迪前作相比，繼延續又獨立，這也是洛奇電影一貫的特點：在主人公一生不同的階段裡，展示他們面臨完全不同的對手和生活境況時，所做的種類不同的奮鬥。
除去開頭新穎的嘗試，《金牌拳手：父仇》作為《洛奇》的衍生續作，它在大多數時間裡，還是實現了對原系列裡種種橋段與特徵的復刻。比如故事前面，奎迪迎娶女友比安卡，正式建立自己的家庭，開始兼顧做丈夫和父親的責任。這與《洛奇2》片頭洛奇養好上一次大戰的傷後，在動物園向女友阿德里安求婚如出一轍。《洛奇》作為這四十多年來名頭最響的」tough guy」電影，以表現主角訓練時的汗水和拳賽時的血水被觀眾熟知，但實際上它絕非是為打鬥找尋種種理由的純肌肉電影，片中洛奇和阿德里安大半生的感情廝守和對家庭的維繫，所占篇幅的比重甚至要大過影片的「肌肉時刻」，由於這方面的原因，洛奇系列甚至是七十年代以來整個好萊塢最經典的愛情電影之一。奎迪系列在這方面也不遑多讓。在上一集鋪墊了奎迪女友比安卡會逐漸失聰的聽力障礙後，本作讓這一問題繼續惡化，比安卡的聽力不僅越來越差，而且還有遺傳到他倆女兒身上的危險。因此在《金牌拳手：父仇》中，阿多尼斯·奎迪遇到的家庭困境和人生坎坷，實際上要遠遠大於他在拳台上將會受到的挑戰。由此，本片幾乎可以分為兩個部分，戲劇性強烈、甚至有點卡通化的，表現拳王前代之仇的動作部，和完全現實主義、表現普通人生活困境的家庭部。洛奇系列能一直以良好的口碑延續至今，並且像史泰龍所說的「進入觀眾內心四十年」，在它以體育精神讓人感到內心昂揚的同時，用細緻的筆觸描繪主角在家庭中的情感肌理，引發出與觀眾更為切進的共鳴，也是重要原因。
奎迪在本片所遇到的挑戰頗有古典英雄意味。稍一回顧整個系列，不難發現洛奇、奎迪和德拉戈三大家族間的恩怨纏繞是《洛奇》故事的主幹內容。洛奇年輕時是典型的白人底層拳擊手，綽號「意大利種馬」，當時的拳王是具備相當商業頭腦的阿波羅·奎迪，阿波羅精心迎合政治風尚，邀名不見經傳的洛奇挑戰自己，策劃出一場吸引全美目光的「黑白大戰」。但不料雖然獲勝卻讓洛奇搶了風頭，之後邀洛奇再戰，更是徹底地輸了，洛奇成為全國英雄。後來又出現新一代挑戰者，阿波羅卻放下之前的敵對，當上洛奇新一任教練，兩人一起再獲冠軍。之後蘇聯便派出伊萬·德拉戈挑戰洛奇所代表的美國精神，阿波羅再次看到商機，卻在拳台上被德拉戈打死，留下遺腹子+私生子阿多尼斯·奎迪，洛奇遠赴蘇俄終於擊敗德拉戈，造成德拉戈後面的落魄。可以說，阿波羅和洛奇的化敵為友，是整個故事重要的組成部分，阿波羅戰死拳台，也是洛奇一生裡最慘痛的失去之一，而阿多尼斯·奎迪的「父仇」，則充滿了史詩般的悲劇意味，也是他在面臨自己家庭的困境時，也要堅持去面對的東西。
電影於是藉此，在「身份情感」與「現實難題」對主人公的雙重夾擊中，提出本片試圖辨析的價值觀：為自己而戰還是為他人而戰，哪怕這個「他人」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本片的前期宣傳雖然使用了「大戰一觸即發」的字眼，但故事裡並不是所有劇情全部引向最後的決戰，而是出現了大量的對決戰的猶疑、考量。這同樣是洛奇系列的特點：每一場決戰看似可以徹底改變人生，但事實並非如此，重要的戰場永遠都在生活中，而且往往是關乎家人的。影片將奎迪和德拉戈的「家族清算之戰」，與奎迪和家人遇到的難關深度結合，史泰龍扮演的洛奇在這裡已經從親自上場的拳手切換到教練、導師的身份，因此洛奇的人生經歷，便能化為具體的語言傳遞給恰逢人生重大抉擇的奎迪，讓影片更具有為人指明方向的勵志意義。
因此《金牌拳手：父仇》在這一點上完整繼承了洛奇系列的傳統：詳述一位運動家在他當普通人的大多數人生時刻裡，是如何做出艱難選擇的。洛奇在每一集中的所有經歷，全部有關人生抉擇，而其勵志所在，則在於主人公的「千難萬難，不改其志。」德國心理學家雨果·芒斯特伯格在二十世紀初電影剛剛在美國興盛時便做過分析：「電影充滿魅力，電影具有影響人們向善的潛力，它有希望作為一種工具，用來改造、重塑和提升整個國家人民的素質，承襲了電影被發明之初，人們首先希望電影能帶給社會的功效。」回顧歷史，《洛奇》正是在水門事件、尼克松引咎辭職後不久、全民充滿悲觀情緒的1975年橫空出世，它在當年完全以政治題材「衝奧」的《出租車司機》、《電視台風雲》、《總統班底》的夾擊下斬獲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兩項最重要大獎，恰恰說明《洛奇》不僅是主人公的個人史，同時也充滿著對洛奇所代表的整個族群（全部國民）在此時此刻如何面對生活的寓言特徵。觀眾在長達四十年的跨度裡，跟隨洛奇走完他傳奇又落魄的一生，在一起振奮一起唏噓的同時，很少會特意想起，整個洛奇系列是一部奧斯卡最佳影片的後續。而《金牌拳手：父仇》可以說是將系列的「光榮傳統」用在當今，這是一部反映我們自己時代、試圖幫助觀眾在自己的時代命脈中堅定信心的電影。
從時代意義上看，《洛奇》是七八十年代類型片配方的延續。和對塑造當時文化潮流起著同樣重要作用的「星戰」、「印第安納·瓊斯」系列相比，《洛奇》系列雖然是典型的現實主義題材，描述一名拳手及其家人的一生，但其故事中的波折、傳奇，使它的恢弘程度實際上並不亞於星球間的恩怨情仇。這系列甚至是最初形態的家庭劇，也是以特定職業為圓心的類型劇，同時還是橫跨多個時代、人物伴隨觀眾一同成長的偽真人秀節目。電影有著存儲和解釋過去歷史，表現當前風潮的意義，而《金牌拳手：父仇》作為系列新作，便記錄了我們此時此刻正在流行的社會文化與娛樂風潮。眾所周知在文藝領域，美國「國家肉體」的皮膚逐漸變為黑色——當你在談論黑人文化時，便等於在談論美國這個國家。這在這兩年的好萊塢有了更明顯的體現：當你在觀看一部黑人題材電影時，你正在觀看最正宗的美國電影。2018年的《逃出絕命鎮》和《黑豹》，更是讓男女老少無論何種膚色，全部湧入影院去觀摩/支持片中的一段拿到當今來的黑人抗爭史（而且是暴力抗爭），這成為當前確實存在的公共景觀。
從七十年代起，《洛奇》就在回應社會中的政治能量（雖然洛奇本人在故事中並未如此），這個系列在每個不同年代都主動與觀眾的主要生活文化發生交集，這當然也是其合理呼應市場之處。到了《奎迪》這個衍生後續系列，它便呼應當前「黑權」顯學，比如兩部影片均遵從之前的「斯派克·李模式」：黑人題材影片必須由黑人導演執導。而《奎迪》第一部所啟用的八零後黑人導演奎恩·庫格勒，更是在短短三年時間裡，帶著主演邁克爾·B·喬丹，一起「升級」到主理一部在一整年裡無人不知的漫威電影。《奎迪》從延續《洛奇》故事，到培養出影響力波及全球的青年導演和演員，它的「勵志意義」其實已經出現在現實中。
邁克爾·B·喬丹在《黑豹》中讓所有觀眾印象深刻的人物塑造，很大一部分其實就來自於他在《奎迪》中的表演：邁克爾·B·喬丹所詮釋的「復仇王子」，他身上噴薄而出的、想要實現自己價值的願望，其犀利程度足以為整部電影提供全部的情節推動力。《金牌拳手：父仇》這個「為父報仇，為自己的家族而戰」的故事衝突，更為他扮演這一類他最擅長的人物提供了大展拳腳的舞台。而這一部所啟用的另一位年輕黑人導演小斯蒂芬·卡普爾雖然名不見經傳（像當年初出茅廬的洛奇一樣），但仍然在史泰龍劇本保駕護航的基礎上，對系列風格做了新穎的嘗試。除了前面所說的片頭的不同，還有本片使用了不少當前最為流行的平行剪輯，主要應用於烘托洛奇、奎迪和德拉戈父子的恩怨對壘，以及片尾每個人重又過上與家人相依為伴的日子的戲份裡。《洛奇》系列始終有一個在劇作方面難以察覺的格外優秀之處，就是整個故事到現在八部電影，從沒有一次超越洛奇的視角看問題。片中主要人物，除了每集裡負責觸發情節的那些無事不登三寶殿的經紀人，洛奇、阿德里安、奎迪，甚至德拉戈父子，他們都是一些典型的「笨嘴拙舌」之人，正是人物們這個特質，讓電影得以有機會展示主角們樸素真摯的感情，而非用精彩的言說來刺激觀眾。《金牌拳手：父仇》使用的平行剪輯雖然部分打破了這一點，它讓奎迪和德拉戈兩家「生命中必將到來的決一死戰」烘托出了宿命成分，但也是講述這個故事應該使用的技法，因為德拉戈」Drago」作為奎迪全家命運中的「惡龍」，只有以這樣的方式迎戰。
當奎迪和德拉戈兩家被慘烈的命運關進同一個鐵籠，本片並未像表現這段恩怨起因的《洛奇4》那樣，用泛娛樂化的角度將對戰雙方進行簡單的正邪劃分。《金牌拳手：父仇》中「再起」的英雄，除了指退休的洛奇、在家庭危難面前帶著榮耀迎難而上的奎迪，同樣也指在成為了國家的恥辱後堅持訓練奮勇再戰的德拉戈父子。除去阿波羅·奎迪和洛奇的亦敵亦友，由同樣青春不再的動作明星杜夫·龍格爾飾演的伊萬·德拉戈，幾乎是全系列被講述得最細膩、最不臉譜化的「反派」。在年輕力壯時被政治所用，失敗後跌落谷底，在美蘇爭霸的背景完全灰飛煙滅的年代裡，憑著體育的競爭性帶給人的原初動力和人格自尊，想要重新證明自己是冠軍，這同樣是一種「不改其志」。只要看過《洛奇4》的觀眾，看到《金牌拳手：父仇》最後德拉戈丟擲毛巾，這長達三十三年的情節呼應和勝敗循環，無法不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其實從《洛奇5》開始，本系列就逐漸變成關於記憶的電影。這系列雖然都是強硬的、充滿搏鬥的影片，每部最終決戰和為決戰最準備的時段（以那段經典的跑步戲為主，還有比爾·康蒂經典的主題音樂），都是美國影史上最昂揚的時刻，但其骨子裡一直使用的是傷懷的語氣，劇情多展示英雄之落寞，只有在每集最終獲勝一刻方才獲得酣暢。因此《金牌拳手：父仇》也順延了《洛奇》的一貫手法，其文藝氣質，和對失落英雄的深刻描寫，是它招牌的拳擊熱血戲份之外，最見其經典特質的地方。
《洛奇》系列在它每一部續作各自所處的年代中，既是可供開採商業價值的礦藏，也是觀眾藉此一覽當前文化景觀的機會。《金牌拳手：父仇》完整繼承了這一特點，它是一部劇本中鋪設的情節預期與人物的現實遭際深度勾連的電影，也是一部歷史敘述、族群權利與商品文化深度結合的電影。對於中國觀眾來說，在新年開始之際便能在影院欣賞到這部動作場面和勵志元素齊備的電影，可以說是2019年最好的開始。
文/劉紹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