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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誰殺了唐吉訶德》影評:「讓他們管我叫瘋子吧」

誰殺了唐吉訶德影評

特瑞·吉列姆:銀幕背後的堂吉訶德

堂吉訶德自製盔甲,騎上瘦馬,向著那不存在的惡龍發起衝鋒。他讓自己變成了從小說裡走出來的「騎士」,與邏輯和現實為敵,這樣一個活在幻想裡的英雄自然讓特瑞·吉列姆大為著迷,他帶著興奮的狂想,於90年代初開始構思自己的《堂吉訶德》,彷彿這就是他命中注定要拍出來的那一部電影。

吉列姆為電影繪製故事板

吉列姆的拍片之路向來坎坷,《妙想天開》在結尾處理上和環球公司意見不合,《終極天將》資金短缺,《魔法奇幻秀》拍攝途中主角希斯·萊傑突然離世……但就連他本人也沒有料到,《殺死堂吉訶德的人》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噩夢」——一夢就是二十年。

在我們看到的最終版《殺死堂吉訶德的人》裡,安潔麗卡說過這樣一句話:「你要麼非常天真,要麼非常瘋狂。」吉列姆借角色之口道出藝術家的一體兩面,這兩種極端特質當屬他本人發揮得最淋漓盡致。

只有最天真,也最瘋狂的人,才能見到惡龍。

奧遜·威爾斯也曾想創造出自己的《堂吉訶德》,從50年代到60年代,他用工作賺來的錢拍出了一些零碎的鏡頭,斷斷續續地試圖拯救這個項目,然而直到去世時,影片都沒能完成。

奧遜·威爾斯的《堂吉訶德》殘片

而特瑞·吉列姆第一次與惡龍交手,是在2000年。

《殺死堂吉訶德的人》正式開拍,吉列姆如願說服70歲高齡的法國演員讓·雷謝夫出演堂吉訶德,男女主角是熱戀中的約翰尼·德普和凡妮莎·帕拉迪絲。

吉列姆幫讓·雷謝夫調整盔甲

3210萬美元的預算在當時的歐洲電影中已屬頂級大製作,但卻僅僅只是吉列姆設想的一半。為了讓影片盡可能實現吉列姆的創意,他們不得不壓縮演員的片酬,本來就片約纏身的德普和帕拉迪絲安排給本片的時間更是少得可憐。

即便如此,吉列姆還是兩眼放光,直呼這將是一部「美麗又可怕」的作品。

「美麗」尚未可知,「可怕」卻提前靈驗了。在馬德里北部一處不毛之地,劇組到來的第二天,暴風雨便伴隨著電閃雷鳴突襲片場,滾滾的泥石流嚴重損害了道具和設備。他們花了兩天時間等待地面曬乾,卻發現沙丘已經回不到本來的顏色,和已有素材無法匹配。

於是幾十人又花上半天時間轉移場地,本應相對容易的對白戲,卻被軍事基地上空盤旋的戰鬥機干擾,持續不斷的噪音讓錄音變成了不可能的任務。

即便如此,特瑞·吉列姆仍然精力旺盛,站在監視器後勢在必得地大笑,同時製片人在一旁焦頭爛額。他是個「夢想家,理想主義者,他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在拍攝停滯時,吉列姆用畫筆填充影像的空缺。

可惜,車到山前不一定有路,幻想家也會遭遇墨菲定律。保險公司拒絕賠付惡劣天氣造成的損失,因為這屬於「不可抗力」,讓·雷謝夫突發傷病不能騎馬表演,同樣也被劃進了「不可抗力」的範疇,康復期未知,換角則被視為違約,投資作廢。

不可抗力的輪番打擊,終於讓特瑞·吉列姆的第一次嘗試宣告失敗。製片人半開玩笑地感慨,這部電影像個「詛咒」,誰知竟一語成讖,劫難這才剛拉開序幕。

項目流產後吉列姆創作的卡通畫,堂吉訶德被現實擊敗

2006年,經過六年的版權官司,吉列姆終於贖回了自己的劇本,並宣布重啟《堂吉訶德》。然而,《加勒比海盜》系列合同在身的德普表示不會為本片騰出日程,甚至不確定是否想重返這個項目,影片製作再度停滯。

此後,伊萬·麥克格雷格也曾有望接任,但影片卻又出現資金問題,第三次流產。

「如果你要做堂吉訶德,你必須變得像堂吉訶德一樣瘋狂。」距離第一次嘗試已經過去十幾年,這期間吉列姆拍出了三部奇幻大作:《格林兄弟》、《漲潮海岸》和《魔法奇幻秀》,大製作讓他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得到了更好的視覺呈現,也重新點燃了他的堂吉訶德夢。

然而,詛咒繼續靈驗:每當資金到位時,演員便會出差錯,每當演員就位時,資金卻出現漏洞。2014年,吉列姆在臉書宣布將重新開始這個項目,得到西班牙投資人的幫助,由亞馬遜影業發行,看似萬事俱備時,新任堂吉訶德約翰·赫特卻患癌去世。

2016年,堂吉訶德和托比兩角到了邁克爾·帕林和亞當·德賴弗手中,但製片人保羅·布蘭科削減預算、壓榨演員,承諾的投資也並未到位,影片第五次胎死腹中。

十六年間,這個項目甚至從來沒有再進行到開機的一步。

在漫長的等待中,特瑞·吉列姆對堂吉訶德的理解也發生著變化。由老搭檔強納森·普萊斯所詮釋的堂吉訶德,比讓·雷謝夫更加輕鬆幽默,老頑童的模樣甚至極像吉列姆本人。而托比一角,兜兜轉轉還是找到了他「命中注定」的扮演者亞當·德賴弗。

時過境遷,曾經的理想人選德普已經人到中年,吉列姆的愛將希斯·萊傑也已離開我們十年,還有誰能把桀驁不馴和天真浪漫如此有張力地集於一身呢?非亞當·德賴弗莫屬。他從舞台劇裡繼承下來的肢體語言表現力,更是和吉列姆的荒誕風格碰撞出了驚喜。

吉列姆最初設想的托比

德賴弗扮演的托比

2017年,新的製片人終於搞定了資金,影片在三個月內拍攝完成。可是悲慘遭遇到這裡並沒有結束——前製片人保羅·布蘭科將吉列姆告上法庭,指控新版本版權「非法」,一度危及影片在戛納的首映,亞馬遜發行方面的退出也導致影片至今未能登陸北美院線,票房前途未卜。

《殺死堂吉訶德的人》是怎樣煉成的,這二十年的周折早已大於成片本身的價值和意義。對於特瑞·吉列姆來說,這部電影已經從週而復始的西西弗斯之石,變成了懸在頸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吉列姆在和自己較勁,這是他導演生涯的豪賭,不成功便成仁。

誰殺死了堂吉訶德?

卡爾維諾在《不存在的騎士》中,創造出了一個沒有肉身的騎士:雪白錚亮的盔甲縫合得極密實,頭盔上的羽毛閃耀著彩虹般的五顏六色——掀起盔甲,卻是空空如也。

這位騎士驍勇善戰,濟世救人,由於一場爭執,為了維護名譽他不得不踏上了尋找一個女人的旅途。最終,他陰差陽錯地以為自己違背了騎士精神,逃進樹林,悄然蒸發,只留下一堆鎧甲。

《不存在的騎士》和塞萬提斯的名著《堂吉訶德》,都向騎士形象中加入了不可忽視的超現實色彩。特瑞·吉列姆眼中的堂吉訶德,同樣是一個幻想式的人物,「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就像一個孩子」,這其中的悲憫遠遠大於諷刺,吉列姆在堂吉訶德身上看到了自己。

為了讓整部電影浸入夢幻、癲狂的狀態,吉列姆在結構上耍起了戲法。

電影的主人公不是堂吉訶德,而是現代人托比·格里索尼,他正在西班牙的郊野上拍攝一部廣告片,片子裡的人物拙劣誇張地模仿著堂吉訶德和隨從桑丘。

角色靈感來自馬克·吐溫的小說《康州美國佬大鬧亞瑟王朝》,小說中,19世紀的美國人漢克?摩根被揍暈後穿越到了中世紀英國,憑藉著「超前」的學識,他成功登上高位,用技術對國家進行了一番現代化改造。

而在電影中,托比的「穿越」藉助於閃回和幻想,帶領他與「堂吉訶德」重逢。

酒店中無意間發現的光碟,喚起了第一次閃回。十年前,托比來到西班牙的一座小鎮,拍攝以堂吉訶德為主角的畢業電影,他找到了心目中的堂吉訶德——鐵匠哈維爾,還邂逅了女主角——酒吧老闆的女兒安潔莉卡。

兩次關鍵的相遇中,都有一扇窗欄將托比和他的演員隔開,這四四方方的窗口,就好比電影的景框和銀幕,托比、導演以及觀眾之間環環相扣:托比「創造」了作為電影主角的哈維爾和安潔莉卡,特瑞·吉列姆創造了所有人;我們作為觀眾觀看這一切,而托比既是觀眾,又是導演。

虛構和現實之間層層疊疊的連環套,讓這部電影本身變成了一場大夢。

趁著拍廣告的空檔,托比騎上摩托車回到鎮上,第二次閃回在故地重遊中自然發生。回憶裡,扮演堂吉訶德的哈維爾漸漸失控,人戲不分,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堂吉訶德。

小鎮已不復當年景象,托比在一間破敗的木屋裡找到了哈維爾,屋子裡反複地播放著他的畢業電影,哈維爾被困在戲中,也被困在現實的幕布後。托比從幕布中穿過,身影和電影畫面中的桑丘重疊,「堂吉訶德」不分現實和虛構,一口咬定他就是自己的隨從。

兩人在爭執中不小心點燃了一場大火,火勢迅速蔓延,托比落荒而逃,然而還是被當做縱火嫌疑犯,被警察從片場帶走。押送路上,托比再次遇到了騎著瘦馬的「堂吉訶德」。

就像塞萬提斯小說中寫到的那樣,堂吉訶德不善打鬥,卻偶爾會陰差陽錯地成為獲勝的那方。混亂中,「堂吉訶德」間接殺死了兩個警察,托比重獲自由,他穿上桑丘的斗篷,騎上桑丘的矮驢,成為了「堂吉訶德」的「桑丘」。

這是全片的標誌性時刻,由此開始,現實與非現實之間不再標記有一條名叫「閃回」的界線,取而代之的是時空錯亂的幻想,吉列姆讓我們失去了區分何為現實何為想象的動力。

「堂吉訶德」和托比借宿在穆斯林聚居的小村莊,黑夜降臨,之前被殺死的警察扮成中世紀騎警破門而入,手上還拿著畫有托比頭像的通緝令,周遭一切都彷彿穿越回了中世紀。「堂吉訶德」對著長出眼睛的祭祀品一通亂刺,鮮血汩汩流進地板。

第二天清晨,托比睜開眼,一切恢復原樣。前一晚的鬧劇似乎只是個夢,但此刻「堂吉訶德」正繪聲繪色地地給村民講故事,這故事正是托比的「夢」。「堂吉訶德」怎麼會對托比的夢境一清二楚?但假如那不是夢,又怎麼會出現中世紀的景象?

特瑞·吉列姆故意擋住了觀眾的去路,讓我們找不到一個邏輯自恰的解釋,看似另有隱情的線索,都只不過是這位大魔術師故弄玄虛的障眼法。

《殺死堂吉訶德的人》1700萬歐元的預算,遠遠低於《魔法奇幻秀》和《格林兄弟》。吉列姆不得不捨棄絢爛繁複的場景設計,轉而利用特定的意象,比如洞穴。

托比和「堂吉訶德」走散,失足掉進了一個潮濕的洞穴,逆光勾勒出一個女人翩翩起舞的身影。她正是托比十年前一見鍾情的女主角安潔莉卡。

托比曾經告訴安潔莉卡,她注定會成為一個明星,沒想到,這句話直接導致了安潔莉卡背井離鄉走上了追夢的不歸路。安潔莉卡去哪了?兩人真的在洞穴中重逢了嗎?或許,洞穴只是夢境的容器,托比心懷愧疚,只能在想象中實現自己最無法釋懷的未竟之願。

洞穴以城堡、煤坑、聖殿的形式反復出現,在這些致幻般的奇遇中,托比見到了戲仿堂吉訶德的劇團,演員竟是安潔莉卡的父親,而「堂吉訶德」哈維爾用藤條將自己抽打得渾身血痕,只因為沒能履行好騎士精神。

這一系列荒誕不經的遭遇,實際上都可以追溯回托比的畢業作品。故地重遊牽引出托比始料未及的故事,原來,他的電影永遠地改變了小鎮,從此鐵匠人戲不分瘋瘋癲癲,酒吧老闆失去了心愛的女兒……

誰造就了這些可憐人的命運?不是上帝,而是托比。他的良心叫囂著想要「改寫」故事的結局,於是,《殺死堂吉訶德的人》便可以被看成一場盛大的幻想,導演在想象中與自己創造的角色重逢,並參與他們虛構的人生,角色的種種遭遇,都是托比內心深處的恐懼和焦慮的倒影。

尾聲即高潮,托比·格里索尼走進了影片投資方舉辦的瘋狂派對,彷彿一齣大型浸入式戲劇,人們穿著中世紀的盛裝扮演著各自的角色,「堂吉訶德」被眾人戲弄取笑,而安潔莉卡淪為投資人的情婦。

巨人、惡龍、綿羊等等元素在派對上復現,是否暗示這也是幻想?

為了拯救他的「公主」(同時也是彌補自己的過錯),托比迎難而上,卻最終陰差陽錯地導致了「堂吉訶德」的墜亡。

為什麼特瑞·吉列姆選擇了一個名詞(帶有定語修飾的)作為片名,而不是一個問句?因為「誰殺死了堂吉訶德」始終沒有被營造成一個懸念,相反,「殺死堂吉訶德的人」一開始便昭然若揭,他就是故事的主人——托比。

臨終,「堂吉訶德」把佩劍交付托比:「我一直知道你不僅僅是桑丘。」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鐵匠哈維爾依然活在他的「堂吉訶德」夢裡,視騎士精神高於一切。

托比殺死了無數個堂吉訶德幻想者中的一個,但永遠殺不死那個「不存在的騎士」,歷經這一切親手鑄成的瘋狂錯亂後,他再也無法做回那個玩世不恭的廣告導演。影片結尾處,托比執劍刺向風車,這個無力挽救「堂吉訶德」的人,最終也變成了「堂吉訶德」。

斐爾丁曾經為堂吉訶德寫下這樣一句自我剖白:「讓他們管我叫瘋子吧,我還瘋得不夠,所以得不到他們的讚許。」

偏偏,特瑞·吉列姆只為瘋子寫讚美詩,從早期的幻想三部曲到新世紀的奇幻大片,無一例外。真正的騎士精神早已消亡,甚至從未存在,原著中的堂吉訶德終究被現實打敗,病逝於家鄉,而吉列姆電影中的堂吉訶德,從一個幻想家傳遞到另一個幻想家,幻想本身永生不滅。

特瑞·吉列姆用二十多年的執拗,向我們證明堂吉訶德是無法被殺死的。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奇遇電影,推送略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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