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未來世代》影評：我們的內心泥濘不堪
未來世代影評
傳奇故事裡，自來有下凡的仙子愛上了自己第一眼見到的凡人男子，如織女愛上牛郎，如趙靈兒與香香公主愛上偷看自己洗澡的男主角，如小美人魚浮出水面便愛上王子，如睡美人一眼愛上吻醒她的人。這種設定異想天開而又無可厚非：在這樣的愛意裡，一半是對新奇世界的遐思，一半是探險者本身自戀心態的投映——或許有那麼百分之一，才是為了所愛的那個人本身吧。
《未來世代》裡的機器人7723，也是這樣一個一眼愛上新奇世界的探險者。而第一個出現在他視線裡並令他愛上的的女主角小麥，則是個完全不可愛的人。
整部動畫的劇情設定非常的stereotype：女主角小麥因為父親的缺位而成長為頑劣叛逆的中學少女，在機器普及的世界裡仇視一切機器人及電子產品。另一邊是道貌岸然的創新企業家，以電子產品的成就在世界範圍內贏得萬千擁躉，但其實他的靈魂早已被邪惡的機器人控制，密謀著要毀滅全人類。科學家偷偷製造了一個反抗邪惡計劃的強大機器人，便是男主角7723。可7723卻陰差陽錯地走失到了少女小麥的家裡，兩人在一番胡鬧之後開始聯手拯救世界……
這部動畫電影在Netflix上線，場景製作精良，配音也是好萊塢團隊，撲面而來的畫風儼然是一部迪士尼皮克斯精品。若不是經人提醒，我根本不會注意到片中赫然出現的王尼瑪，也不會意識到這竟然是一部國產動畫。
這樣為國爭光的優質動畫，想必分數會很高吧？我去豆瓣看了一圈，卻發現評分遠低於我的預期值。大家吐槽的方向大都集中在劇情和人設：故事太套路化，女主角太討人厭。
說實話，女主角小麥確實挺討人厭的：她原本是資質平凡而又性格彆扭的小女孩，在學校裡常常被一群大姐大欺負；在擁有了具備超能力的新朋友7723之後，她並沒有因成為強者而釋放應有的主角光芒，反倒是威逼利誘7723去為她收拾各種各樣她看不順眼的機器人和人類。昔日遭受霸凌的倔強小女孩，一朝得到助力，便搖身變作了霸凌者——這心理變化也太現實了，現實得令人厭惡。
可這個小女孩在討人厭的同時，也暴露出了很柔軟的東西。
——她有一顆殘缺不全的心。
這一切來源於她幼年被父親拋下，多年來又常常被母親漠視。她在學校裡從來都不出色，卻總做著改變世界的夢。她恨這個被各種機器佔據著的世界，妄想著只要這世界完全變一個樣子，一切就都會好起來。在孤寂的，受辱的，顧影自憐的時刻裡，她內心的苦悶長成了奇形怪狀的魘獸。
當面對一個討厭鬼的時候，正常人本能的反應都是疏遠嫌惡，可唯有愛她的人，會努力地去讀懂她，努力地給她一些安全感，去化解她身上的戾氣。
機器人7723對小麥，就做出了這樣的努力。片中交代的原因倒也不太牽強：她是他在人類世界裡第一眼看到的人，也成了他情感上唯一信任依賴的對象。其實這世間的緣分往往如此：日積月累的了解反倒更易增添齟齬，唯有一見傾心的遮天蔽日，方能成就一份付出的孤勇。
片中第一個令我眼眶發熱的地方，便是當系統提示存儲空間不足時，7723環顧自己的記憶倉庫，最終將惡聲惡氣的小麥，和靦腆微笑的小麥，一起狠狠地抱在了懷裡。
無論是溫暖還是傷害，只要是和你有關的經歷，我都捨不得丟棄。
為了這些捨不下的記憶，他選擇刪除了自己的武器控制系統。可也因此，在危險來臨的時候，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小麥的媽媽被抓走，卻無力與邪惡勢力戰鬥。小麥問他為什麼要刪除武器系統，他說：「因為記憶空間不足了。只剩下關於你的記憶，不能刪。」
面對這樣誠摯的守護，小麥卻毫不猶豫地發出誅心之言：「所以你寶貴的機器人記憶，比我媽的生命還重要，是麼？」隨後她一頓惡聲惡氣的責怪，便甩下7723離開了。
看到這裡，相信觀眾對女主角的厭惡已經達到了頂峰。
可是心靈純淨的機器人7723，在受盡不公正的傷害之後，仍舊選擇繼續守護小麥，以自己喪失攻擊力的身體，與小麥並肩對抗邪惡世界。
在一場混戰之後，小麥背靠著7723，忽然低語道：「我想他。」
「每天都想。」
「我每天都怪他離開我們。」
「看看我們倆，好一對組合。一個破碎的機器人，一個破碎的小女孩。」
看到這裡，我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一個機器人的故事——這分明是在講幽微曲折的人類情感。也是在這一瞬間，我沒有辦法繼續討厭這個討人厭的小麥了。
小麥其實代表了許多內心有殘缺的人。正如小麥對父親的離開耿耿於懷一樣，大多數人的心靈創傷，都是由童年與青少年時期的缺失而引起的。那時候所失去的一些東西，會讓人在某些方面極度缺乏安全感，會讓人變得偏激，脆弱，充滿攻擊性，以至無法合理地表達自己的情緒和感受。
許多本性刻薄冷漠的人，例如某些滿口惡毒詞彙的鍵盤俠，在發洩完之後只會覺得舒暢，絲毫不會意識到他人的感受。但許多缺乏安全感、乃至有抑鬱傾向的人，在發洩完情緒傷害了別人之後，自己卻會感受到加倍的痛苦。
只因在他們咄咄逼人的鋒利外表下，藏著一顆比誰都柔軟的心。
小麥對7723理直氣壯的予取予求，其實是對童年苦悶的一種自我補償心理：在漫長的孤寂和抑鬱中，她一定無數次幻想過，總有一天會有這樣一個人來拯救她，以驚天動地的超能力帶著她遠離苦厄。所以當這個無限包容她的人真的出現了，她便開始索求無度：她索取愛、索取關懷，逼迫他替自己解決所有那些正當不正當的私憤——只要他稍有異議，她就會用非常激烈甚至兇狠的方式，對他加以攻擊。
類似的情節，在許許多多的人身上都發生過。只可惜沒有幾個人類能如機器人般銅牆鐵壁百折不撓，通常都是在一番折騰之下，這個從天而降的英雄受傷了、力盡了、心寒了、退縮了，最終他選擇去另一個人的生命裡，過更安穩舒適的生活。在記憶空間不足的時候，他會選擇把那些失望的難過的落淚的時刻，通通刪除乾淨。
這部動畫塑造的7723，就像是一個出現在倔強女孩生命裡的完美情人。他會努力地守護你，填補你的不安全感，更重要的是，在你一次次傷害他之後，他也還是不會走，甚至會將你傷害他的記憶，也當做至寶一般珍藏。
但其實這個機器人，本質上和人類一樣，也是破碎的。小麥無理取鬧地責怪7723，是因為她看到了他的局限，看到了他也並不是一個全知全能的保護者。而她與他的和解，則是來自於她頭一次承認自己的破碎——原來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我們的內心都是這樣的泥濘不堪，我們胸腔裡都有一個空蕩蕩黑漆漆的洞。我以為你能無條件地為我填滿，可我才發現，原來你也只是個凡人，你心裡也有需要我填補的殘缺。
原來所謂的愛，並非是我們因為完美契合而在一起，而是在這茫茫世間，我們願奉上自己破碎而綿薄的情感，不遺餘力地做對方的守護者。
守護，從來都是雙向的，永遠不可能由一個人單方面承擔起兩個人的人生。
好在小麥懂得不算太遲。
動畫的最後，7723不得已重置了系統，他刪除了所有的記憶，重啟了武器，打敗邪惡力量拯救世界。等待他的代價不是死亡，而是記憶的歸零。於是小麥重新和他成為朋友，重新帶著他融入自己的生活，這一次再也沒有控制和猜忌，只有純淨的藍天白雲。故事到這裡結束。
其實這一段所謂的Happy Ending才是真的傷感。這讓我想起《銀翼殺手2049》裡的情節：影片中的高司令因為「複製人」及特工的身份，生活孤單無人陪伴。他為自己訂製了一個理想情人：這個全息投影的美女，足以滿足他所有日常的心靈慰藉。然而在戰鬥中，全息投影的數據全都被人毀壞了，也就等於這個與他朝夕相伴的情人徹底消失於世間。而後，高司令又在街頭看到了全息投影的廣告，一模一樣的美麗面容和溫柔口吻，彷彿是那個陪伴過他的女人——可隨著記憶的清除，眼前的皮囊終究什麼也不是了。
如果他願意，自然可以重新為自己定製個一模一樣的情人，重新培養共同的記憶與習慣。但這就好比與一個嶄新的對象開始一段新生活：她不必再陪你顛沛流離，不必再見證你的彷徨與痛苦，你也可以吸取之前的教訓對她更好一些。可這個她，終究不是從前出現在你心裡夢裡的那個人了。
記憶是世間唯一不會被奪走的財富，亦是世間唯一無法分享也不可複製的東西。
《倚天屠龍記》裡唯一令我熱淚盈眶的地方，便是楊不悔的「糖人兒」理論——她對張無忌說：記得小時候，你給我那個偷來的糖人兒融掉了，我哭得跟什麼似的。你說再給我找一個，可是從此再也找不到那樣的糖人兒了。你後來買了更大更好的糖人兒給我，我也不要了。
昔日我以為自己是感動於愛情的忠誠與深刻，其實全然不是這樣的。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當時我讀到熱淚盈眶，並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傷感。因為我終於意識到，即使再買到更大更好的糖人兒，終究不可能是你當初不小心融掉的那一個了。
正如我們心裡許許多多的缺口，正如我們小時候離開的地方與弄丟的玩具——在之後的歲月裡，無論我們變得怎樣強大，無論我們怎樣百倍千倍地去獲取類似的物件以彌補遺憾，心裡的那個空缺終究是填不滿的，那些血淋淋的傷口或許永無結痂的一日。那個黑漆漆的洞永遠都會存在於心底，寒冷的時候便呼呼地灌進冷風，不小心碰到，淚水便如血水般汩汩而出。
故事的最後，小麥仍舊是那個破碎的小女孩，戰鬥的勝利並不會彌補她兒時被父親拋棄的痛苦。而失去記憶的7723卻不再是那個破碎的機器人了。他忘記了曾經所有的狼狽與掙扎、冒險與無措，他以全新的姿態融入她的生活，融入到晴朗的藍天白雲裡。
真好啊，世界終於和平了，我終於成功地藏起了全身的戾氣，你也終於不再迫切地想要拯救我了。
我終於可以在孤獨的夜裡繼續和自己說話，再也沒有人笨拙地闖進我的世界，珍而重之地捧起我的傷口，妄圖要治癒我的破碎。
這大概也是個幸福快樂的結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