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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鏡中驚魂》影評:精神分析教科書

鏡中驚魂影評

其實這是一個精神分析味道很濃的故事。如果想要做拉康或阿爾都塞的導讀,與其陷進或晦澀或冗長或晦澀冗長兼有的導讀文字裡,倒不如來看看這部電影。

電影本身算不上十分出彩,更多是以新奇取勝(所以最多只給三星)。但這完全不會妨礙將它的故事與精神分析做對照。即便觀眾不知道拉康或阿爾都塞所使用的那些名詞,也很容易在觀看電影之後向那個方向聯想——當拉康使用專偶製家庭的能指來作為主體生成的換喻的時候,自然就是有意地通過能指在人們都接受的話語秩序中的漂移來引起聽眾的聯想。

電影中的家庭是完美的父權家庭:一個佔據絕對權威的父親,一個懦弱柔順的母親,一個被父親壓抑的孩子瑪麗亞。父親的絕對權威或絕對支配權體現在他有權根據自己對女性主體的慾望的一般判斷來對瑪麗亞的狀態下判斷,有權按照固定好的女性氣質來改造瑪麗亞的外表,而且實際上有權遺棄畸形兒艾蘭;外遇一事則顯現出父親對家庭三角之外的社會的攻擊性。在這種氣氛下長大的瑪麗亞變得孤僻、膽怯,面對權力關係上位者的施暴忍氣吞聲,面對蠻橫的「朋友」只能傷心地逃避,家庭帶來的原初性的創傷被這些外部的、社會性的欺凌和壓制進一步擴大。

艾蘭以完全不能匹配瑪麗亞行動的鏡像的形象出現,她的潑辣、恣肆、果決、兇狠與瑪麗亞的柔弱是完全反過來的。不論艾蘭的身份是什麼(孿生姊妹?幻想?另一人格?),所有這些符號全都明確地指向瑪麗亞的分裂。艾蘭能說出瑪麗亞最隱秘的渴望,能給瑪麗亞帶來暫時的慰藉。這也就意味著瑪麗亞是通過艾蘭這個鏡像來確證自己的一部分的。

這個結構很顯然可以直接翻譯成拉康的語言:

父親——父名,大他者,象徵秩序的權威化身,導致了瑪麗亞象徵閹割的「父親」; 母親—— 伊俄卡斯忒,或原初統一的主體的殘餘; 鏡子/艾蘭——瑪麗亞主體的外密性(extimité)的具象化,確證瑪麗亞主體性的鏡像,而那是瑪麗亞不在場的鏡像世界; 艾蘭的表述——「隱藏在心中的黑暗願望」——那是瑪麗亞的分裂,或者說瑪麗亞的不在場的在場,那些不能見光的願望是拒絕被象徵化的實在,艾蘭正是實在的表述者。

雖然家庭的壓抑看起來占據故事的主要地位,連帶著瑪麗亞在學校的遭遇都是家庭創傷的間接後果,但事實上社會性卻是滲透在故事背後的主導力量。前面提到了父親的外遇體現出了他的攻擊性,這裡的父親是父權制度的人格化身,他的攻擊性是合法的、典型的、正常的;父親的情人則是父權制的話語所願意描繪的典型的「淫蕩的女性主體」,她顯然比母親來得輕佻。父親需要一個柔順的賢妻良母來完成家庭中的再生產,也需要一個輕佻的、但仍舊服從自己的情人來證明自己的攻擊性。而社會的力量——意識形態的力量——集中體現在聖誕節前後。父親斷言瑪麗亞的精神問題來自於「對外表的不自信」,這正是父權制意識形態對女性的典型表述;瑪麗亞被鏡中的艾蘭安慰後變得比過去大方、自信了不少,但是她此時還暫時沒能逃出社會對女性的預期:她是在與朋友男友的舞蹈中確證自己的「女性身份」的。確證女性身份,就需要表現得柔軟、脆弱、溫順乃至逆來順受,而這種溫和的確認立刻就演變成了極端的確認:瑪麗亞先是被朋友用眼神警告(之前也警告過),接著又被之前一貫喜歡欺負自己的霸凌者再次霸凌。瑪麗亞符合父權制意識形態預期的表演同時也正是造成她最終受到最嚴重的侮辱乃至情緒崩潰的場景。

瑪麗亞哭著回到鏡子前。艾蘭要求她親吻鏡子,之後她們二人就互換了位置。儘管復仇是以艾蘭的身份進行的,瑪麗亞不在場(被困在了鏡像世界),但這仍舊是瑪麗亞的復仇:從瑪麗亞親吻鏡像的那一刻開始,她就選擇了出離象徵秩序,接受塞壬的誘惑。走進鏡像世界也就等同於默許實在界反擊象徵秩序的入侵。而艾蘭也是瑪麗亞隱秘願望的化身,她的行動既包括手刃仇人,也包括直接追求瑪麗亞過去暗戀的對象。雖然這時「真正的瑪麗亞」已經被困在了鏡像世界,但是艾蘭何嘗不是「真正的瑪麗亞」?瑪麗亞是通過與孿生的艾蘭相互確認才成為瑪麗亞,艾蘭就是瑪麗亞的慾望對象小a。這時的艾蘭/瑪麗亞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跳脫了社會對女性的預期,她不再表現出柔順,而是兇狠地踐踏曾經傷害她的人,她展現的輕佻也不是為了迎合別的男性,而是為了復仇所使用的工具。最終,連不服從她的男友也被她直接殺死。弒父的情節也就是俄狄浦斯式的弒父(並且成功了),既是物質層面的也是象徵層面的弒父。到這裡,艾蘭/瑪麗亞已經成為了父權制的反話語,她的攻擊性已經讓她短暫地取得了俄狄浦斯情結的預期中兒子的地位。結尾處艾蘭和瑪麗亞兩個互為鏡像的女兒抱住了母親,正是弒父成功的主體「回到」了和母親的同一狀態,擺脫了異化。艾蘭和瑪麗亞在此處合而為一,也就代表著她終於不再分裂。

然而電影也就是從復仇的情節便開始體現出了欺騙性。從主體與母體分離的一刻開始,異化的主體就注定不能夠再返回非異化的狀態。從家庭內部來看,母親的懦弱昭示著瑪麗亞/艾蘭將會在這暫時的回返之後向著異化的、分裂的方向越走越遠,而殺了人的瑪麗亞/艾蘭也不可能逃過這個世界上的法律——國家機器——的鎮壓。電影最終通過將瑪麗亞/艾蘭放置在父權制反話語的結構性位置上而完成了對壓抑和異化的宣洩。連艾蘭對瑪麗亞隱秘願望的表述都逃不出大他者的陰影。這就是欺騙性之所在:雖然看起來是一個受壓迫者完成了復仇,然而復仇的方式卻已經是大他者規定好了的;敘述這個故事的敘述框架甚至連父權制下的主體註定不能擺脫異化、分裂的命運這一基本事實都不願意告訴觀眾,而是選擇將故事完結於一個烏托邦式的、返回原初統一(cosmos)狀態的、體現著對稱性之和諧的場景。如果觀眾最終對瑪麗亞手刃仇人的情節帶來的快感欣然接受的話,那麼這個敘述框架的欺騙性目的——將毀滅衝動在高級象徵層面發洩出來,從而(辨證性地)將其限制回可控的範圍內——也就達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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