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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夏》影評:請回答 列寧格勒的1980年代

夏影評

本文首發於【MOVIE木衛】(微信公號:movie345)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即使作為全球僅次於美國的第二大經濟體的前蘇聯,黑市交易活躍、西方商品暗度陳倉成為這個龐然大物的繁榮表象下溝壑縱橫的蟻穴。而伴隨著西方商品一同走私舶來的,還有風靡於歐美「資本主義世界」的搖滾樂。

在這個後斯大林時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人,雖然還在集體化的生活操練千篇一律的著裝和個性,卻早已遠離了十月革命的翻天覆地、也未曾經歷過保衛斯大林格勒的腥風血雨,他們面對著前領袖個人崇拜的土崩瓦解,曾經神聖的真理和史實俱被推翻,耳濡目染著鐵幕之外的光鮮欲望、迷茫而混沌中的年輕人,偷偷讀著索爾仁尼琴和納博科夫,暗地覽閱背離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歐美電影,而搖滾樂更以其激進而前衛的姿態,前所未有地回應著他們的虛空和反叛、熱情和憧憬,以星火燎原之勢在這塊土地上迅猛發展。

官方重重打壓、主流意識形態的抨擊和嚴格的審查制度也未能阻擋這股搖滾洪流衝向鐵幕之後的前蘇聯。隨著搖滾樂音樂人的不斷出現、影響力擴大,越來越多的搖滾俱樂部也隨之誕生。列寧格勒搖滾俱樂部(The Leningrad Rock Club)就是其中之一。作為80年代前蘇聯最大的搖滾陣地,那些傳奇的前蘇聯搖滾樂隊都Aquarium、Kino、Zoopark、Piknik、Alisa、DDT、Televizor、都從在這個搖滾俱樂部中走出來。

謝列布連尼科夫記錄80年代前蘇聯搖滾樂章的電影《夏》,正是開場於列寧格勒搖滾俱樂部,彼時Zoopark的主唱——及肩長髮戴著蛤蟆鏡、一身西方嬉皮士打扮的麥克正在舞台上激情嘶吼「你是垃圾」,而台下正襟危坐的年輕人卻還時不時要被巡邏的工作人員按捺下尖叫和橫幅,只能在膝蓋上敲擊出響應躁動鼓點的節奏。

在隨後的一次湖畔聚會中,麥克身邊圍坐著伴舞歌唱的男男女女以及他同樣熱愛搖滾樂的女友娜塔莎——如果不是語言差異,似乎根本分辨不出他們與「資本主義國家「嬉皮士的區別。娜塔莎注意到了韓裔青年維克多·崔,他們的一首《懶惰鬼》引起了眾人的隨聲附唱以及麥克的提攜關注,因為這次結識使麥克成為了這個未來被稱為前蘇聯搖滾教父的早期引路人。

經歷了60年代的對歐美搖滾樂的亦步亦趨緊緊跟隨,複製時代的蘇聯青年成長到70、80年代形成了具有民族性的覺醒和自我個性的發展。原本就作為自由獨立精神象徵的搖滾,放在政治高壓、文化貧乏的前蘇聯,更是有了反叛和對抗主流的意義,從而成為精神生活貧瘠之外的一塊純粹的烏托邦。因而歌詞內容的批判、諷刺和戲謔繞過文化機構斟詞酌句的審查,曲折指向令人失望的政治前景和日益分裂的社會現實。Kino主唱維克多·崔唱作的歌曲,一方面保留了俄羅斯詩學語言傳統的格言與隱喻,另一方面從從避世主義的消極反抗,轉變為尖銳而直接的的挑釁相搏。

導演謝列布連尼科夫的音樂傳記並沒有過多的停留在敘事的層面,緊緊跟隨維克多的成長與成名展開一個造神運動,也沒有從縱深宏大的角度精確刻錄這段歷史發生的時間維度,它更多流連沉溺於那些沒有連貫性的片段場景:忙碌而擁擠的演出後台、篝火晚會上的光裸肉體、喋喋不休的酒精大麻派對以及麥克牆紙剝落破敗狹小的集體公寓。

於是電影鏡頭的視角,更像是一個參與其中的同齡人,是游離於明星和擁躉之間的旁觀者,是麥克的女友娜塔莎、是梳著大衛·鮑伊髮型的伴奏青年、更是引導著一系列未曾發生場景以MV形式呈現的神秘黑衣人。在這樣的視角中,被後世賦予太多編撰註腳的搖滾史詩的戲劇性、悲劇性和英雄光環被一一抹去,沒有撕裂關係的爭吵和分歧,也並沒有過多關注於搖滾啟蒙所帶來的巨大成功和影響力,取而代之的是親切的叛逆、浪漫的宣洩和與官方意識形態的無奈抗擊。同樣,麥克、娜塔莎和維克多三人之間微妙關係,也像是從熟知一切的老友口中娓娓道來,輕快的口吻講述了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友誼和蜻蜓點水般的愛情,繞過了沉重的道德審判和情愛負擔。

電影將敘事性讓位於音樂性,這體現在電影中多段以異想形式穿插的MV,綜合了前蘇聯對於歐美流行樂的折衷口味,包括Talking Heads的「Psycho Killer」、Loud Reeds的」Perfect Day」、 Iggy Pop的「The Passenger」,被路人眾口傳唱的畫面輔以早期MTV的復古動畫塗鴉風格而呈現;更多被主角們提及的偶像則是搖滾殿堂上如雷貫耳的名字披頭士、地下絲絨、大衛·鮑伊、T-Rex、Blondie等等。

《夏》仿若一封致予1980年代列寧格勒地下搖滾的書信,記錄著那個大片黑暗籠罩中零星燈光下的混雜時代,既流露出身為同時代人的溫柔惻隱、也夾雜著音樂的狂亂和迷醉。相比導演謝列布連尼科夫的上一步戛納入圍作品《門徒》所裡展現出的少年戾氣和執狂,《夏》中的年輕人們顯然要樂觀善良許多,然而兩部電影同樣都在關注俄羅斯青年們的精神信仰。

一種是後鐵幕時代中對於東正教的皈依追隨和狂熱極端,一種是後斯大林時代中迷茫青少年將精神寄託於搖滾樂而尋求解脫,同樣是對前信仰的碎裂瓦解的焦慮,同樣是對民族現狀的思考和批判。

電影即將結束之時,場景再次切換回搖滾俱樂部,梳著妖嬈髮型、開始用自己的風格開創新一個時代的維克多在舞台上低吟淺唱「我知道我的樹,很快會離開我」,而台下與他遙遙相望的是麥克和娜塔莎,帶著蛤蟆鏡的麥克依然讓人看不穿他的情緒是否有被取代的悵然若失。而此時距離柏林牆的轟然倒塌、前蘇聯的大廈將傾僅有短短幾年時間,將世界阻隔成兩極的鐵幕正在被鑿開越來越大的裂縫,從中透出的光線點燃著越來越多自由煙火。

1990年,Kino的靈魂人物維克多·崔在開車返回列寧格勒的途中發生事故身亡。

1991年,Zoopark的核心麥克因為腦出血在家中逝世。

1991年,被視為具有文化和政治雙重意義的大型搖滾音樂節——莫斯科沒有紅場搖滾音樂節在圖什諾機場拉開帷幕。

2017年,向來與當局立場爭鋒相對的導演謝列布連尼科夫因為涉嫌挪用公款而被捕,至今仍在獄中。

電影駐足於前蘇聯搖滾時代的落幕前夕,在娜塔莎感動欣慰的鼓掌聲中戛然而止,讓列寧格勒搖滾俱樂部,讓一個時代的青年信仰,成為永遠駐存於那個年代的精神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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