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如何把一個形而上的問題講得有趣
靈魂急轉彎影評皮克斯出品必屬精品
不知你心中的皮克斯最佳是哪一部？
童年經典《機器人總動員》？《玩具總動員》？抑或是稍近點的《飛屋環遊記》？《尋夢環遊記》？
近幾年皮克斯推出的幾部動畫電影幾乎都是現象級。
它的成功在於大格局。
它關注成長，直面人性，除了「愛」這個永恆閃閃發光的主題，皮克斯開始關照個人的心理狀態、精神狀態等更深層的東西（《頭腦特工隊》關注情緒），而今天我們要聊的《靈魂急轉彎》則上升到哲學層面「你是誰？你從哪裡來？你到哪裡去？」的終極追問——人到底應該怎樣活著。
探討形而上的問題注定不可能達到《尋夢環遊記》叫好又叫座那種普遍共鳴的效果，我甚至不太建議合家歡，它的受眾絕對不是低齡群體，哪怕是成年人，觀影也有點門檻。如果沒點心理學知識，榮格的笑點根本get不到。
電影口碑爆棚、票房平平。
豆瓣開局9.2，目前穩居8.9，院線排片率一直很低。
決定口碑的因素很多，但在排片率極低的情況下，一定是電影提出的問題得到了觀影者的強烈共鳴。
試問互聯網流量時代，誰還沒點焦慮情緒呢？富豪的生活點開手機就能看到、逆襲網紅光鮮亮麗，似乎每個人都在說「我要流量、我要暴富」，沒有錢？沒關係，網貸隨時藉。無處不在的消費刺激以及消費的便捷讓我們體驗著「買它買它買它」的廉價快感。互聯網讓每個普通人不再渴望買彩票暴富，紛紛加入「我要一夜成名」的隊伍中。這種情況下，有多少人能做到時刻保持清醒？
就算沒有被互聯網綁架，也可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自我懷疑——我的人生就這樣了嗎？
豆瓣很多評劇說觀影時哭到不能自已，難以想象一部不煽情的電影能有這麼大的催淚效果。但這部電影並不是為了賺取你的眼淚，它最終導向人的自我關照——你到底要如果過自己的人生。
這樣抽象的問題應該怎樣才能講得不枯燥呢？
皮克斯的做法很巧妙。
它首先把故事放在哲學認識靈魂與身體二分的框架中，然後用文學藝術作品中常見的「錯位」梗來營造陌生化的體驗——靈魂錯穿（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姑且這樣稱呼）。
常見的錯穿一般都是男女身體互換基礎上的靈魂交換，比如新海誠《你的名字》、開心麻花《羞羞的鐵拳》、網劇《太子妃升職記》，通過男女生理和社會差異製造衝突。也有像韓國電影《我身體裡的那個傢伙》黑幫大佬與弱雞交換身體，通過強弱對比製造推動故事，還有《重返十七歲》在年齡差別的衝突中發展劇情。比較複雜的錯穿有《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紫霞、豬八戒、牛魔王的妹妹還有小狗大混戰，既有生理差別還有人與動物的差別。
你會發現使用靈魂錯穿手段的基本都是喜劇。
《靈魂急轉彎》從嚴格意義上說不能算「喜劇」，它有更嚴肅的內核。那麼它是如何超越上面這種喜劇式的「鬧劇」的呢？
《心靈之旅》中主角喬伊在瀕死狀態時靈魂來到靈魂世界，他的靈肉分離；主角二十二則一直存在於靈魂世界，她沒有對應的肉身。
原聲電影中雖然稱呼二十二為「她」，但這不是一個「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她」只是二十二有意借用的「中年女聲」，實際上「她」還可以是兒童或老者的聲音。在這種程度上說，二十二更像一個無根浮萍，她沒有載體，一直找不到自己的「火花」（spark）。代號22，也說明她可能成百上千歲了，基於此劇裡有個梗——哥白尼、林肯、榮格、特蕾莎修女等等人類的精英都曾充當二十二的導師但是都束手無策。
電影中的錯穿關係是喬伊的靈魂錯穿到「貓」身上，而二十二則錯穿到喬伊身體裡。電影沒有強化生理差別的衝突，重點放在讓二十二藉肉身感受生命、尋找「火花」，而那隻貓則作為指導者、旁觀者存在。
這種設置消解了生理差別帶來的鬧劇體驗，讓二十二寄身於一個已經成熟男人的身體，卻用嬰兒初來世界的眼光看世界，這種藝術上的陌生化處理給觀眾帶來強烈的新鮮感。
在錯穿前，電影藉喬伊的眼睛，帶領我們在靈魂世界（靈魂世界賦予靈魂不同特質，交代「我們從哪裡來的問題」）看到了靈魂的幾種存在狀態，這是整部電影的底子。
一類靈魂即將前往地球，前提是找到「火花」，二十二則是這些靈魂中一直找不到火花的另類。
火花是什麼？怎麼獲得？在電影中我們看到的場景是，每個靈魂在導師的帶領下體驗地球上的各種事物——運動、烹飪、科學實驗等等，任何事物都可能點亮靈魂的火花。
但火花是某種事物嗎？在二十二身上，我們知道沒這麼簡單，我們後文再分析。
另一類是人類靈魂。一種通過專注達到忘我狀態，寄身物質和精神世界交界處；另一種則是因為執念、焦慮等與生活脫節的迷失靈魂。
這兩種靈魂存在轉化關係——第一種靈魂如果過分專注則會轉化為第二種靈魂。
專注和執念的心魔可能就在一線之間。
劇中一個迷失的靈魂念念有詞「make a trade」「make a trade」,這個醜陋黑暗痛苦的靈魂伸長了觸角想要吞噬一切。
人類靈魂中還有一種更高級的自由狀態——在現實與靈魂世界中穿梭，通過類似「禪定」的狀態實現，可能是瑜伽、冥想、禪修甚至是瘋癲，這些靈魂進入往生世界後可以拯救迷失的靈魂。
（檸檬：皮克斯在這裡是想說這個吧——痛苦的靈魂們，都來做做冥想、禪修吧！）
喬伊和二十二都是靈魂中的另類，一個因為不甘心的執念逃離往生出口，一個因為了無生趣找不到「火花」踽踽獨行。
在靈魂分類與錯穿基礎上電影圍繞著「」執念」和「無趣」逐漸深入探討「人到底應該怎樣活著」。
回到上面「火花」到底是什麼。我們說在靈魂世界，「火花」看起來似乎是某個具體的事物，比如射擊、烹飪等。
但地球上的理髮師給了我們另一種答案。他手藝精湛，備受歡迎，喬伊一直以為理髮就是他的理想（火花），但是在二十二和理髮師聊天過程中，喬伊發現原來理髮師為生活所迫放棄了他的理想（火花）廚師。但是他覺得成為理髮師也很好，可以幫助別人，甚至可以救人，他熱愛他的工作。
如果從心靈世界的角度看，理髮師因為放棄了理想似乎沒有火花，但是從他生活狀態看，他又特別像有火花——喜歡工作、對生活充滿熱情。
喬伊的答案又不一樣。
對於喬伊來說，他的火花是成為出色的爵士樂手。所以在喬伊的認知中，實現目標才是火花。
按照這個邏輯，上面那些獲得火花的靈魂必須在他們的專業領域內實現一定目標才行。
喬伊生活中除了爵士就是爵士，他為了成為一流的爵士演奏家，拒絕穩定的生活，在拿到機會後突然死了，因為「不甘心」的執念，他甚至起死回生。
可喬伊在心靈世界回顧自己的一生，看到的全都是讓人沮喪的瞬間，可以說是十足的失敗者。
所以這個目標到底給他帶來了什麼呢？
當他終於實現了演出夢，他問女樂手，接下來呢？她回答明晚再演奏一遍。喬伊頓感失落，他說我一直追求的東西終於實現了，還以為會有所不同呢。
認定目標才是火花，必然先入叔本華的鐘擺理論中：人在各種欲望（生存、名利）不得到滿足時處在痛苦的一端；得到滿足時便處在無聊的一端。
喬伊得到了那個演出機會，所以陷入了無聊。
女樂手接著講了小魚的故事：小魚說，我要找到人們稱之為「海洋」的東西，老魚說你就在海洋裡呢，小魚說，不，這是水，不是海洋。
是不是有點虛無主義也不太懂？我們再來看看二十二的經歷。
二十二之所以一直沒有去地球，是因為能激發別人火花的東西她都覺得很無聊。但是當二十二藉喬伊的靈魂陰差陽錯來到人世體驗一番之後，她愛上了人世間。當她身體感受到地鐵裡的熱風、觸摸到大地，當她吃到第一口披薩、喝到第一口可樂，當她聽到流浪歌手的歌聲，看到樹上飄落的葉子，與理髮師聊天、與媽媽擁抱後，二十二聲色味嗅覺被全方位打開了，對生命的熱愛也被點燃了。她覺得她找到了火花，她對喬伊說，也許我的火花就是看天空，也許就是走路呢。喬伊說，不，這只是平庸地活著。
當他們重新回靈魂世界後，二十二果然發現自己的「火花」亮了，但喬伊堅持火花之所以亮是因為她在喬伊的身體裡，這其實是喬伊的人生目標點亮的。二十二沒有目標，她偷了喬伊的火花。
喬伊向心靈世界的工作人員抱怨，工作人員說，火花不是目標，火花是對生活的熱愛，把目標當火花，累不累啊？
但喬伊聽不進去。
二十二憤怒地離開了。她從前不知道熱愛是什麼世界裡只有無聊，現在她愛上了地球卻因為沒有目標去不了，二十二垂頭喪氣，越來越痛苦,她對自己說「我不夠好」，在自我懷疑與執念的作用下，二十二成為了特別黑暗的迷失靈魂。連禪定的靈魂們都解救不了。
這時的喬伊在現實中完成了演奏，聽完「小魚」的故事後回到家中，坐在鋼琴前，從口袋裡掏出披薩餅、葉片、線軸、棒棒糖等二十二攢下的東西。他突然明白了火花到底是什麼。
在小魚的故事裡，大海其實就是火花。
對喬伊來說，爵士樂激發的熱愛已經讓他置身大海、讓他擁有了火花。是對目標的執著讓他忽略了周圍的美好，喬伊在心靈世界看到的所謂失敗的一生是因為他只在意追逐功成名就，所以人生裡全都是功不成名不就。
他其實給很多孩子帶來了希望，但他只看到這份工作的潦倒；他演奏時很快樂，但是他只看到自己沒有成為出色的演奏家。
喬伊說看天空、走路只是平庸的活著，但我們設想，如果回顧過往，湧上心頭的全是甜蜜溫馨與美好的回憶，還能說這樣的人生不值得一過嗎？
喬伊趕緊通過瘋老頭又來到靈魂世界向二十二道歉。迷失的二十二吞噬了喬伊，喬伊看到了此刻二十二的內心世界。這個世界中有一個喬伊的可怕形象，他不斷重複著喬伊還有其他人對22說的負面話語「你拿到徽章是因為你在我體內」「你沒有目標」「你太自私了」「沒有人會喜歡和人在一起的」「你毀了一切」……
喬伊道歉沒有用，最後是二十二在地球撿的葉片喚醒了她。
熱愛，讓二十二恢復。
現在想來，其實二十二的了無生趣其實一種重度抑鬱傾向，她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有治癒力量的是周圍人的愛以及自己重新找到對生活的熱情。
所以到這裡我們總結，火花不是某個具體的事物，它是那個事物激發的出來的對生命的熱愛。
火花其實無處不在，而你的執念、慾望割裂了你對生活的關注，讓你忽略了它就在你身邊。
希望我們都不是那條小魚。
我們大概都聽到過這種說法：人應該找到自己熱愛的事物並且在這個領域綻放自我、創造價值，這樣人生才值得一過。
那條小魚就是這種想法吧。
找到那個事物不重要，熱愛才重要。
最後心靈世界的工作人員對喬伊說，他對二十二的影響讓他們重新思考火花的定義，也是基於此。
《靈魂急轉彎》導演曾這樣講到電影創作的初衷：「我們從小就被教育說，人生要有激情和目標，然後全力以赴。一旦你達成夢想大家就覺得一切都功德圓滿，但往往現實不是這樣的。無論你有多努力，它都不能實現你所有的目標和夢想，不能解答你對生活所有的疑問。可以說這部電影是我們對於腦海中根深蒂固的成功學信念的一次挑戰，告訴我們奮鬥的路上不要忘記擁抱生活，生活其實是很複雜的、艱難的，《靈魂急轉彎》對我來說，也是一次難得的契機，讓我們在五年的製作時間裡真正地反思這個問題。」（來自網絡）
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說，這根本就是一部反成功學電影。
電影導演在談創作時說，並不奢望這部電影就能解決人生的意義這個問題，但是它可以成為大家願意坐下來聊聊這個問題的一個契機。
我們的教育一直訓練我們考高分，卻從沒教我們如何生活如何過好人生。
多少年的訓練下，我們似乎已經習慣了把自己放在評價體系中，必須成功；跳出這個體系，就迷茫了。
有的人說，這個電影說出了很多人不敢說的話，目標和成功不那麼重要，你可以平庸的活著，只要你熱愛生活。
是時候重新思考這個問題讓自己的心靈成長了。
PS：推薦一本書：岸見一郎的《像阿德勒一樣思考和生活》
電影結束後，檸檬正好看了岸見一郎的《像阿德勒一樣思考和生活》，發現電影內核和心理學家阿德勒的很多觀點不謀而合。
（註：阿德勒和弗洛伊德、榮格是二十世紀三位並重的心理學家，不像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認為一切皆源自過去，阿德勒開創的個體心理學認為「任何人可以做到任何事」（異想天開不算哈），他認為精神分析法的一個壞處是讓人認為你無法改變什麼，因為原因都在過去，比如「原生家庭」說。阿德勒認為，你當下的狀態原因只在你自己，你的問題都是因為自己不願意做出改變。很多觀點很讓人耳目一新）
阿德勒認為，人在超越現實時還要合乎現實地活著，不能失去與現實的連接。失去連接有三個例子：一直在意別人對自己怎麼想的；只看理想化的自己和別人；一直有某件事完成了人生才開始的想法，心中總想著「如果……話」。這實際是一種精神官能症思維。
喬伊屬於第三類，他以為如果成了一流演奏者人生就會不同。
阿德勒不是說理想不重要，理想很重要，失去理想人生就會陷入「瞬間主義」的虛無，但是追逐理想不能忘記當下。這不正是上面導演的創造初衷嗎？
新的一年，願大家既能心懷理想，又能享受當下，新年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