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活下去的理由

"The Wisdom of Silenus" Not to be born prevails over all meaning uttered in words; by far the second-best for life, once it has appeared, is to go as swiftly as possible whence it came. Arendt On Revolution 最好不生而為人 這勝過世上對意義詮釋的千言萬語； 次好的，就是朝生暮死。

Soul的故事立意如此熟悉，是每一個會心念哲學的人都問過的問題：生命的意義是什麼？索福克勒斯在戲劇《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中寫道，「最好不要生而為人，這勝過世上對意義的千言萬語；次好的，就是朝生暮死。」加繆在《西西弗斯的神話》中說，「唯一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是自殺問題。判斷生命是否值得過意味著對哲學最根本問題的回答。There is but one truly serious philosophical problem, and that is suicide. Judging whether life is or is not worth living amounts to answering the fundamental question of philosophy.」從散漫的對哲學感興趣到如今半個職業哲學人，十年倏忽而逝，我卻意識到哲學也許永遠也無法提供確切的答案。

所以Soul的故事，也只是無數種試圖回答這一人生最根本最嚴肅的問題的一種嘗試而已。相較於Mr. Gardner深信爵士樂就是自己的人生目的；No.22正是Silenus口中最好的存在，不曾生而為人的靈魂最好的狀態。22經歷過千年來所有人類天才的教導，卻從未被任何人點燃通行證；22在萬有之境The Hall of Everything遊盪了千年，卻從未被任何興趣事業打動過。也許這就是柏拉圖哲學裡最完美的靈魂，他並不會為任何具體的、洞穴中的世界所著迷；他身處理型的世界，概念的永恆世界，超脫於物欲和一切易逝的此世之人事物。動畫中的答案也是簡單的，就像最終成功加入成名的爵士樂團的Gardner在演奏完和得到合約之後在酒吧門前的若有所失，和22如初生的嬰兒一般從什麼都不會到站立到人間感知一切小小的幸福的瞬間——美味的披薩、站立行走、紐約秋天飛舞的落葉、湛藍的天空以及迷人的氣味、沮喪又要繼續堅持的學生、想當獸醫又愛上了理髮的Barber——之後忽然點燃的生命火花；也許活著的花火，就在於日復一日裡那些點點滴滴令人感到愉悅的時刻，而不是那個每個人都必須找到的目標、缺失的那一塊令生命完滿的拼圖（Jigsaw puzzle）。

這是個令人溫暖的答案，帶著四散的小幽默，在2020這個尤為令人想念日常或者正常的生活的年份裡給人帶來撫慰。生活並非事前存在一個必須尋找到的目標（22）、必須實現的目標（Gardner）；而是一次次爵士樂的即興演奏（Improvise），是生活中每一個路口的隨機應變和全力的感受，有沒有找到目標，有沒有實現目標又有什麼要緊呢。Not so bad, right?

然而這也只是一個令人溫暖的答案而已。輕快中帶著一絲絲反智主義的氣息。儘管哲學不能提供確切的答案，學習哲學的過程卻告訴了我這可能是人類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人生是否有意義對於人來說是一個切實的問題，一個正當而且必要的問題。（it is legitimate and necessary to wonder whether life has a meaning.）蘇格拉底早就說過，未經省察的人生不值得過。（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對於幾乎所有的人而言，自我省察（Self-reflection）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儘管自我像是一個黑洞一般，追的越深越彷彿空無一物；人生意義也像知識之圓外的存在，知道的越多只覺得自己越發無知。然而我從不認為體驗人生和隨機應變是一個好答案，這只是一個很順手、有時帶來慰藉的答案。

現代祛魅之後，價值的諸神之戰之中，人們不可能再找到唯一正確的答案了。韋伯在《學術為志業》的結尾寫道， 「有人在西珥不住的大聲問我：‘守望的人啊！黑夜還要多久才過去呢？守望的人啊！黑夜還要多久才過去呢？’守望的人回答：‘即使黎明來了，可是黑夜卻還沒有過去！如果你們已經問過了，你們將會再來並再次提問。’聽到這段話的民族，已經詢問並等待了兩千餘年了，而我們都清楚他們那令人戰慄的命運。 從這件事中，我們應該汲取一個教訓：只憑期盼和等待，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我們應走另一條路；我們要去做我們的工作，承擔應付‘眼下的要求’，無論是人與人的關係還是我們受召的志業。只要每一個人都找到了並服膺那掌握著他生命之弦的魔神，這個教訓其實是簡單而直接的。」

十年之後，我得到的暫時的答案是，也許沒有命中已經注定、靈魂早已選好的人生目的；但人生在世仍然需要不停的尋找。在尋找之餘，不要忽略日常裡、人與人相處之間那些看似平庸卻關鍵、道德在其中停留的生活之趣。天才的無我之境和人們的執障本就有驚人的相似；這也是為什麼自我反省是那樣的重要。尋找、生活、行動、反省。這四者，沒有哪一個是生命意義的全部，只有誠實的直面每一維，保持達觀的態度，也許才不枉來人世摸爬滾打了一遭。

電影的立意不用多說，直接觸及生命最嚴肅的問題。儘管答案並不完滿，也能帶給人們慰藉。相比Inside Out對人們頭腦（mind）的情緒、意識、潛意識、記憶的生動刻畫，Soul的項目顯得有些倉促，似乎並未有足夠的打磨。紐約的刻畫很好，The Great Beyond是不可知的光明之處；而靈魂所在的地方雖然著墨比較多，但是內在的細節也並不算非常的豐富。Jerry and Terry的線條畫非常有創意；無我之境的描繪也極具想象力。比起Zootopia & Inside Out帶給我的那種動畫極致的想象力、細節的衝擊，Soul雖然水準之上，卻始終令人感到差了一口氣。

最後，不知道是不是天朝特供版3D（我猜是），3D效果非常差，非常雞肋。

2020年最後一篇影評，是以記。

（20121228）今夜睡不著，忽然想到，也許是我把電影的答案想的太過簡單。細想22號來到紐約之後遇到的三個人；一個是和以前的天才偉人導師們比起來有人生目的卻一直失敗的Gardner；接著是Gardner想要放棄長號又最終選擇堅持的學生；然後是地鐵裡唱著歌的街頭藝人；最後是想要成為獸醫卻因為生活所迫成為了理髮師的男人。一直失敗卻一直堅持目的的人，想要放棄卻願意再堅持一下的人，單純喜愛並不在乎其他的人，和即使不是自己熱愛卻依然覺得自己所做的很重要的人。我想真正點燃靈魂投入此世的spark，應該叫做好奇。不是事先預定好的目標，是對於目標是什麼的好奇。

其實22在執障之後，腦中一直存在的一個是沒有目標；另一個人是你做不好。也許，真正點燃生命之火的，一個是好奇，另一個是勇氣。無論成敗，願意一試；無論得失，走出第一步的勇氣。

尋找所必須的好奇心；生活、行動和反省所必須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