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皮克斯的一觸，讓人靈魂出竅

文：西帕克

看皮克斯的電影，總會在不經意間被一些瞬間打動，即便年初那部評價普通的《1/2的魔法》，依然在結尾以一個擁抱讓父親的愛藉由哥哥傳遞給弟弟，一時間彷彿情感炸彈，是充滿電影魔法的一觸。人們總愛用「劉別謙的一觸」形容這樣充滿智慧和影像展現力的高潮瞬間，在皮克斯身上似乎也有著相似的觸覺，我願意稱其為「皮克斯的一觸」。

在《靈魂急轉彎》中，一片落葉飄落在附身喬的二十二身上，她突然獲得了某種心靈的啟迪，尋獲了一直尋找的「火花」，雖然喬不能理解，但卻在觸及了二十二的同時，也觸及了觀眾。在高科技組成的電腦動畫中，情感高潮迸發的瞬間，其實只是一片日常隨處可見的落葉，也許皮克斯的魔法，便在於發現生活中不易發現的美。

事實上，在這個影視行業不太景氣的2020年，整個好萊塢動畫行業也衰落明顯，夢工廠的《魔髮精靈2》、《瘋狂原始人2》和派拉蒙的《刺蝟索尼克》，都是在持續壓榨老IP的剩餘價值，突破有限，毀譽參半。作為皮克斯的最新電影，《靈魂急轉彎》在今年聖誕正式在迪士尼+和院線同步上映，在爛番茄獲得97%的好評率，豆瓣上有67%的五星，評分9.3分，IMDb也達到8.3分，無疑是今年評價最好的一部好萊塢動畫片，幾乎已提前鎖定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大獎。在越來越保守的當下，也只有皮克斯還敢於承擔風險，以極高的創造力，繼續生產著高質量的原創作品。

然而這樣一部年度最佳候選，卻在國內略感遇冷。以黑人爵士樂為主題，加上全新IP和概念，都很難被國內觀眾接受。排片被《拆彈專家2》和《晴雅集》擠壓，僅有5.4%，上映一天票房僅800萬，在北美盜版資源已出的情況下，只會更加艱難，急需國內影迷支持。

《靈魂急轉彎》由皮克斯王牌彼特·道格特和新人導演坎普·鮑爾斯聯合執導，這也是道格特自《怪物電力公司》、《飛屋環遊記》和《頭腦特工隊》之後，第四次執導長片作品。也看到了道格特所慣常的差異性搭檔組隊的敘事策略，彷彿是毛怪和大眼仔、卡爾和羅素、樂樂和憂憂的延續，本片的搭檔也是由中年重獲二次機會渴望復生的喬，和早已看透一切不願意投胎的少女二十二，兩位充滿差異的主角組成。喬人到中年，只能當音樂老師謀生，懷揣爵士夢想，卻鬱鬱不得志。當他終於拿到人生中最終要的一次演出機會後，卻掉入下水道，意外而死，來到了往生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人們被賦予性格，找到生的目的和「火花」。誤打誤撞，喬成了一個不願意投胎的靈魂二十二的導師。兩個靈魂也達成交易，喬幫助二十二找到生活的意義，並拿走她回到地球的通行證，而二十二也可以不再投胎，永遠住在往生的世界……

動畫應該要表現什麼？可能是長久以來被討論最多的問題，大多數時間，好萊塢動畫都擅長展示另一個世界，展示一些我們所從未見過的奇幻元素與絢麗色彩。這一特性在今年的兩部夢工廠動畫中被發揮的淋漓盡致。但對於當下的皮克斯來說，他們不再是展示那些令人目眩的東西，而更願意去發現一些簡單的美。

在《尋夢環遊記》中，我們已看到一個充滿魅力的死後世界，五彩斑斕，絢麗異常，鬼怪行走其間，但每一個都有善良溫柔的靈魂，告訴我們死亡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終結。《靈魂急轉彎》則展示了另一個往生世界，現代，極簡，彷彿一家最具概念的科技公司。一切都由線條組成，沒有具體的形態，甚至可以隨意改變自己的外貌和聲音，甚至每個工作人員都有相同的名字——「傑瑞」。相應的，皮克斯也給了這個往生世界，一整套頗具創意的運行概念。尚未出生的靈魂在這裡被無差別的賦予各種性格，而已死去的靈魂則走上如五線譜般無盡的天梯中，最終消失在虛無裡。最有趣的概念則是，人類世界連接往生世界的通道除了死亡之外，還有當你處在極端投入和忘我的境界之時，可以直接進入兩個世界的中間地帶。這樣非常形而上，但同時有合情合理的設置，給了「出神」以一種浪漫化的解釋，成為推動情節的關鍵點，這是皮克斯在設定上的智慧之處。

而更有趣的部分，則出現在城市的篇章。一系列誤操作之後，喬進去了一隻貓的身體，二十二則進入了喬的身體，典型的《變身國王》橋段。他們行走在 紐約的街頭，藉著不同的視角，尋找屬於各自的「火花」。

雖然有奇幻和高概念的外殼，但內在則是一部純正的紐約電影。講述的是關於大城市的故事，它充斥著城市的喧鬧和喇叭聲，又帶你從另一個角度體驗城市的美好。理髮店、披薩、百吉餅、路邊的歌手、擁擠的地鐵，甚至公園中的那一片落葉，我們習以為常，甚至已經厭倦的東西，換個角度在電影中出現，便會有魔力般變得如此美好。

它可以具體到某個路口，某個街角，和你居住在其中的體驗如此相似和真實。這樣的感受，在伍迪·艾倫的作品裡有，但在動畫裡卻很少出現。當動畫可以再造任何場景時，皮克斯懷念的卻是一個真實的紐約，這才是情懷吧。也不禁讓人想到，我們是否也有上海城市電影或者北京城市電影呢？目前來看，唯一比較接近的，就只有《春風沉醉的夜晚》裡的南京吧。

而此時，皮克斯才真正要進入它所要說的正題，即我們所追求和所以為的人生意義，其實並不是真正的意義。喬以為自己所需要的是一次機會，讓其可有改變自己的人生。但當他真正坐在舞台上，經歷人生最重要的表演時，卻並沒有進入忘我入神的狀態。直到回到家裡，當他把口袋裡二十二留下的一件件垃圾擺在鋼琴上時，才突然明白了二十二的「火花」，其實並沒有任何具體的形態，而是這些他早已忽略的生活細節。我們生的意義，可能並不是某個具體的愛好和事業，而可能僅僅存在於那些感染過我們的小細節。如此溫暖貼心，可以說是皮克斯對那些成功學和社會達文主義的反思，我們並不需要注定成就什麼，只需要低下頭，去體會，生的意義其實在細節之中。正是二十二的這種沒有具體形態的頓悟，才給了銀幕前沒有方向大多數觀眾，以撫慰和啟迪。

最終，將回到地球的機會還給了二十二，接受了自己死亡的命運，在送二十二最後一程時，他的放手，亦是一個老師，對已經學成的學生的信任。片尾字幕裡，皮克斯將這部電影，送給生命中的那些老師們。人類的延續便在於知識的傳遞，而在老師教導別人的同時，自己也會有新的人生感悟。

皮克斯依然逃不過好萊塢俗套的甜膩結局。二十二轉世投胎，喬也因為傑瑞頗具人情味的通融，再次回到地球。但細想之下，二十二投胎之後，真的會過上她想要的人生嗎？世界這麼大，她幾乎不可能出生在她所感受過的那個紐約，如果生在另一個貧窮又沒有希望的城市，她還能再次找到自己的「火花」嗎？在看似國際化的中轉站，主角的命運還是被聚焦到了小小的紐約，這麼看來《靈魂急轉彎》其實是將墨西哥文化換成紐約爵士文化的又一部《尋夢環遊記》。

當然，這不是這部電影所要探討的問題。對於影迷來說，有情懷，能治癒，以及那充滿電影魅力的一觸，便是皮克斯給世界最好的聖誕禮物。

（原載於 虹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