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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看皮克斯的人長大了

靈魂急轉彎影評

《怪獸電力公司》是我小時候記憶裡最早看過,並且印象最深的皮克斯動畫。直到今天,我依然記得在小學的電腦機房裡,兩個同學分享一台電腦看電影的場景。《怪獸電力公司》時間不長,一個半小時的電影時間被分配成了三四節電腦課才能完整地看完。每節電腦課上課鈴還沒響,所有同學都已經乖乖穿好鞋套在教室門口排隊了,下課鈴打了也不願意回自己教室,就為了能夠多看幾分鐘電影。

我之所以對《怪獸電力公司》印象如此深刻,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小時候膽子非常非常小,在漆黑一團的夜裡,對自己床底、衣櫃和厚厚的窗簾之下的景象有著深刻的恐懼。每當晚上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就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害怕窗外會有什麼東西懲罰晚上遲遲不睡覺的小孩,或者從床底下伸出一隻手,抓住我沒蓋好被子的身體。我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在害怕什麼,我所恐懼的東西沒有一種具象的實體,甚至也沒有什麼具體的概念——直到我看了《怪獸電力公司》,裡面有一個毛茸茸的怪物和一個滑溜溜的怪物專門負責半夜嚇小孩,獲取怪物世界所需要的能源。

小時候的我當然不至於分不清現實和電影,但《怪獸電力公司》確實消解了我入睡前無緣由的恐懼。它讓我對自己的恐懼有了一個具體的想象,讓我在每次想象衣櫃裡面會發生什麼恐怖的事情的時候,都會馬上聯想到蘇利文毛茸茸的樣子和大眼仔麥克,以及電影裡那個被怪物愛護的幸運女孩。

有時候天真地會覺得我就是那個幸運女孩,怪物會偷偷保護我

從創作題材和畫面角度來說,動畫非常容易讓觀眾把它和現實生活割裂開來,不會有太多人對動畫投入自己的真情實感,更不會有人把動畫情節當成真的,投入到自己的現實生活中去。《涼宮春日》裡有一句非常經典的二次元名言「在虛構的故事當中尋求真實感的人腦袋一定有問題。」,無論動畫裡的虛擬人物怎麼違背牛頓定律上天入地,都不必太當真,因為動畫本身就是脫離真實世界的想象的載體。

但一切到了皮克斯電影裡,就變得不一樣了。皮克斯就好像是一個偷窺小孩心思的專家。在別人眼裡,小孩的生活就是上學和玩樂,但是在皮克斯眼裡,它知道孩子們說不出口的小心思,它知道有些小孩會害怕床底下的夢魘,知道有些小孩在馬路上牢牢握著爸爸的手是害怕自己可能會走丟,知道有些小孩有著把自己拴在氣球上起飛的夢想,也知道有些小孩相信自己所有的玩具都是有生命的,是自己一生的朋友。它不但知道這些小心思,還懂得把這些心思具像化,做成動畫放到電影情節裡去。每個小孩都能在皮克斯電影裡找到自己,因為它照出了自己內心世界不為人知的小小角落;每個小孩都愛皮克斯電影,因為他們可以在電影裡解開自己成長過程中的心結。

神奇的是,那個不敢自己一個人睡覺的我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卻還在為皮克斯的電影落淚。我總能感覺到,在皮克斯的電影裡,我還是一個小孩;我長大了,皮克斯電影也在長大。

讓大人也落淚的動畫

作為老牌動畫公司,皮克斯動畫一向走「合家歡」路線,老少皆宜,以大膽的色彩取悅兒童,再用溫情的情節感動所有觀眾。大多數合家歡式動畫電影都有一個熟悉的套路,就是講述一個冒險故事,通過犧牲/團聚/突破阻礙等方式渲染氣氛,隨後在故事的結局昇華主題。

這種方式老套,卻有效,套路住了小孩子們,但雷同的劇情發展很難讓成年人們對合家歡式的動畫電影有所期待。這種敘述方式到了皮克斯2015年的《頭腦特工隊》裡就變了一個樣。在電影中期,代表大腦快樂情緒的「樂樂」和大腦在孩提時代幻想出來的朋友 「冰棒」一起掉入了大腦世界中負責遺忘記憶的記憶垃圾場,為了避免主人公遺忘自己快樂的情緒,冰棒選擇犧牲了自己,讓樂樂一個人坐上火箭回到了大腦的控制台,自己卻留在了記憶垃圾場,被主人公永遠地遺忘了。

在現實生活中,你可能是個已經工作了好幾年的大人了,提前好幾天安排自己的工作日程,提前好幾年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唯一可以讓你休息的週末還要被家務活塞滿,想來電影院看部電影放鬆放鬆,看到這裡卻突然讓你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些努力回憶卻再也想不起來的快樂記憶。舊時美好的回憶被新的快樂代替,動畫電影告訴你,這是因為舊的回憶犧牲了自己。皮克斯讓成年人在電影院裡落淚,不是因為他們被劇情安排刻意煽情了,而是因為他們在為自己落淚。

因為皮克斯的電影,長大了以後的我還在天真地相信我的大腦裡真的有這麼一個記憶垃圾場。孩提時代幻想出來的朋友在這裡一邊守護著我幼稚的願望,一邊默默消失了。

《頭腦特工隊》罕見地討論了成長過程中「情緒」的變化,在這之後,皮克斯通過《尋夢環遊記》討論了生與死的問題。《靈魂急轉彎》或許可以被視為皮克斯探討生活哲學問題的另一種嘗試,這一次,它討論了「靈魂」。

Joe是個高中音樂老師,指揮著高中裡的一支糟糕的樂隊。高中音樂老師只是他應付家裡的兼職,他真正的夢想是能夠像個真正的音樂人一樣和自己崇拜的樂手一起同台演出。有一天,他終於得到了千載難逢上台演出的機會,這次不是在咖啡館裡彈鋼琴,而是能夠在爵士酒吧裡和著名的爵士樂手一起合奏。得到機會以後他在興奮過了頭,在街上把自己摔得人魂分離。

Joe發現自己成為了一個靈魂,險些赴上往生的階梯,在這個時候,他結識了遲遲不樂意投胎的靈魂「編號22」,誤打誤撞中,22的靈魂掉進了Joe躺在紐約醫院病床上的身體裡,而Joe的靈魂卻掉進了一隻貓的身上。Joe要求22幫助他實現自己音樂的夢想,同時也向初次來到地球 的22展示人世的美好。

Joe是個很幸運的人,因為大多數熱愛音樂的人最終都沒能像他一樣有機會實現自己的夢想。只不過他同時也是個很倒霉的人,在緊要關頭摔得魂飛魄散了,這種勝利果實近在咫尺卻無法觸及的感受換誰都忍不了,因此他極力避免自己去往生世界,他還有夢想沒能實現。

但真正激發Joe產生強大意願的,是當他在展覽館裡回顧自己一生的時候。他看到自己一生平庸、孤獨,懷揣著炙熱的音樂熱情卻屢屢碰壁,教著並沒有什麼音樂樂趣的學生。看到這裡,越想越悽楚,明明有一個點亮自己人生的機會,這輩子只有這樣一次,他不想無所作為地死去。

Joe和22看著躺在病床上垂死的自己

可這就是我們現實當中絕大多數普通人的生活。音樂家、藝術家、作家、導演、科學家……這些以創造力為主的職業,一生中總有大大小小的平台或者獎項展示他們階段性努力的成果,他們更容易有具體奮鬥的目標。大多數人的一生就是普普通通地平凡過來的,最後都迷失在了自己的工作裡。電影裡有一個情節,Joe在「靈魂出竅」區看到了一個失去自我的怪物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向他們衝來,被一群嬉皮士解救以後,發現這個失去自我的怪物實際上是一個一直在重複工作到麻木失神的基金經理。

這是一個成年人才會懂的苦澀笑話。小孩哪會懂得基金經理到底是什麼樣的職業,也不會懂得坐在電腦前每天做同樣的事情,做到只剩下肌肉記憶、大腦開始神遊放空的工作狀態。偶爾我們這樣的社畜會突然回過神來,拷問自己一句:嗯?我到底在幹嘛啊?然後趕緊仔細核對工作細節,接著繼續釋放自己的肌肉記憶。在動畫裡,基金經理豁然開朗,甩開文件和電腦大笑著跑出去。現實裡呢?不敢。

在這個「靈魂出竅」區,除了那些迷失在自己生活裡的人,還有許多全心全意沉浸在自己愛好中的人。對Joe來說,他彈奏鋼琴就可以讓自己靈魂出竅,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鋼琴。這種沉浸在自己快樂的時刻每個人都體驗過,沉浸在一部電影裡就是一個半小時靈魂出竅的時間,打開一個遊戲就可以讓人靈魂出竅幾天幾夜。我在高一的時候曾經加入過學校的管樂隊,在此之前我只有自己獨奏的經驗,從來沒有體驗過樂隊合奏是什麼樣的感覺。當指揮棒落下的那一刻,在同一時間,所有的樂器根據自己的樂譜吹出了第一個音,不同樂器高低聲響從我的四面八方侵襲而來,我吹出的音符,和其他音符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首更為完整、豐富、震撼的樂曲,連腳下的木地板也一起在共振。這是我第一次,以物理的方式體會到被音樂包圍,被音樂沉醉。和《頭腦特工隊》的處理方式一樣,《靈魂急轉彎》把生活中的這種抽象體驗用更直觀的動畫的形式表現出來了。它真實地描繪了當一個人沉浸於一樣東西的時候過於投入,忘卻了周遭一切的場景。

我在高中管樂隊裡忘我演奏的狀態就和動畫裡這個姑娘差不多

沉浸於鋼琴的Joe

22遲遲無法獲得投胎的通行證,是因為他無法找到自己生命的「火花」,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哲學、烹飪、音樂、藝術……什麼都提不起他的興趣。他不小心跳進Joe的身體,體驗了一把人世一日遊,吃了披薩、在理髮店裡瞎扯、擠了紐約地鐵、在大街上跌跌撞撞地又蹦又跳。最後它坐在爵士酒吧門口——就是那個能夠實現Joe夢想的入口,開始覺得當個人類或許還真的不錯。他向Joe真誠地發問:為什麼我的火花就不能是走走路,看看天呢?

你們看,像不像滿月抓鬮和被逼著上興趣班的小孩?為什麼興趣班裡沒有睡覺興趣班這個選項呢?我的人生志向就是嫁給被子,只有被子可以堅定不移地溫暖我的一切,而且沒那麼多廢話。為什麼不行呢?

Joe是長大後的我們,22是我們藏在內心裡的小朋友。

正在長大的皮克斯

音樂主題和互換身體這兩個元素,在有一定觀影量的觀眾面前早已屢見不鮮,許多音樂主題的電影有個共通的問題就是強行插入歌舞、打斷電影敘事節奏;互換身體一般著重體現身體的不適應性,相同題材看多了也難免會覺得千篇一律。

在互換身體的情節設置上,由於誤入人類身體的22是初次來到地球,他蹣跚學步的樣子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剛出生、對周遭一切環境都感到好奇的嬰兒。大人們對這個世界已經熟絡到失去了新鮮感,就像水裡的魚不會再因為自己身處大海而激動萬分一樣。但22的表現就像我們平常會在小孩身上看到的那樣,永遠可以用大人們意想不到的方式來體驗這個世界。

為《靈魂急轉彎》的配樂是Michael Trent Reznor和Atticus Ross,他們曾經憑藉《社交網絡》獲得金球獎最佳原創音樂和奧斯卡獎最佳原創音樂。或許很多人從未聽說過Reznor和Ross的名字,但他們組建的樂隊九寸釘卻是美國90年代以來最著名的工業金屬樂隊之一,拿過兩座格萊美獎,2020年入選了搖滾名人堂。很難想象皮克斯會找來一個工業金屬樂隊來為動畫電影配樂,儘管Reznor和Ross也是專業的電影配樂藝術家,此前為配樂的電影卻和動畫電影的歡快風格大相逕庭。

但看了電影以後,我才發現一直以來,動畫電影的配樂風格早就被我們的思維定勢給固化了,而《靈魂急轉彎》的配樂正在打破動畫電影配樂的局限。

本來以為這是一部爵士樂為主的音樂電影,但事實上電影配樂主要分為三種場景:以主角Joe為視角的爵士樂場景、紐約街頭的生活場景和靈魂世界的場景。靈魂世界裡的音樂設計非常精彩,它讓人感受到了生命的沉重、宏大,低沉悠揚的配樂讓人感覺自己的靈魂是被丟進宇宙隧道裡的一顆粒子。配樂藝術家就好像是用音樂遞給了孩子們一副望遠鏡,讓他們看到這個世界更豐富更深層的部分。

演奏鋼琴的Joe Gardner

現實中為Joe Gardner演奏鋼琴配樂的Jon Batiste

和其他色彩繽紛、風格可愛的動畫電影背道而馳,在美術設計上,《靈魂急轉彎》和《頭腦特工隊》中關於抽象事物的形象設計也非常相似,都用了色調簡潔的蓬鬆粒子小人的形象。《靈魂急轉彎》的設計更加大膽,靈魂宇宙的幾個「量子體」管理人員形象直接仿照了畢加索式的連筆抽象畫。通往往生世界的階梯,直接設計成了黑白簡筆畫,出了白描的階梯,剩下的就是無盡的黑暗。

我們可以發現,在《靈魂急轉彎》的美術邏輯上,概念越是抽象的東西,美術設計也越是抽象,越是具體的東西,美術設計也越具體、越細節化。從小朋友的觀影角度來說,讓他們更容易區分靈魂、往世、來世、現世的概念,美術效果也更加精彩豐富。誰說小朋友就一定對畢加索的畫和黑白線描不感興趣的?

為什麼皮克斯電影和別的動畫電影不一樣?因為它不會真的把小孩當成小孩,也不會真的把大人當成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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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各方面來看,《靈魂急轉彎》都是一部優質的作品,可以稱得上是今年最好的美國電影。截止到現在豆瓣9.1分,也證明了它在影迷心目中不俗的表現。可惜現在《靈魂急轉彎》的院線排片非常低,上映首日全國排片只有3%,沒有什麼宣傳,很多觀眾甚至都沒聽說過這部電影。希望大家可以多多去電影院支持這部優秀的作品,讓更多的人知道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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