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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看到荒漠,也看到微光。

靈魂急轉彎影評

如果你的2020年和我一樣糟糕,年末實在沒有什麼值得總結只能勉強交出一份「我還活著」的答卷,那麼當你看完《靈魂急轉彎》這部動畫片時,也許會在世界某個角落和我一起擊掌——是的,一事無成也沒關係,至少這個故事給了我們慰藉。

皮克斯用第23部動畫長片證明它在創新路上已走得更深更遠。我一邊享受視聽、主題、情節各方面帶來的震撼,一邊又為之焦慮不已。看來它不打算做一個爆款IP,甚至不打算面向動畫片的主要受眾——孩子,而只是變成一小部分成年人的圍爐夜話——來,我們來聊聊人生。

噢人生?有什麼好聊的。尤其當30歲以上的成年人走進電影院時,大部分人不過想在平凡生活的罅隙裡透出一絲張望,喘口氣,大笑一場,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出電影院,繼續回到現實。

可《靈魂急轉彎》多麼過分。它不僅沒有把你從現實拉出去——作為一部動畫片,它放棄了製造童話般的奇幻仙境——反而把你又塞回那個熟悉的世界,喧囂的城市、熱鬧的街道、擁擠的人群……你依然聽著市聲、被閃爍著燈光、在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中感受自己的渺小。

是的,這個主角和你一樣平凡。喬伊,一個黑人音樂教師,抱有音樂家的夢想,卻囿於學校音樂教室擔任一份並不重要的工作,和根本不愛音樂的孩子們在一起度過一日又一日,才勉強得到一個被恩賜的「鐵飯碗」。

他的母親可能和你的母親一樣。嫌棄你年過三十都沒有穩定的工作,依然要靠她這半生辛勞才能換得你相對的穩定。而你漂泊那麼久好不容易獲得一份有社保的工作後還要和她提什麼夢想,她只能把眼前所做的一切奉獻展示給你,讓你望而卻步。

是的,多麼熟悉。就像我,或者你,我們的每一天。《靈魂急轉彎》放棄創造更美更好的童話,哪有什麼冒險王、探索隊長、勇士奇兵,我們看到銀幕上的喬伊就像喬伊在另一個世界看到他自己——乏味,無聊,沒有明天。如果他也有生命的「豐碑」,那座雕像並不因為死亡的贊助變成一個偉人。他依然是洗衣機旁坐著發呆等衣服洗好的一個人,只是變成了雕塑,毫無驚喜。

這種平淡的回望令人害怕。它確實拋出一個我們在以娛樂為目的看電影時並不想面對的問題:我為什麼活著?

我甚至覺得創作者殘酷。畢竟喬伊身為平凡人活著時還有一份執念,要做一名爵士音樂家,至少在夢想的舞台上發光,哪怕只有一刻。而大多數的人們……我們……如果連喬伊那樣最低限度的夢想(或曰「人生目標」)都沒有,那我們庸庸碌碌的每一天,又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殘酷到讓你不得不面對它、思考它、考慮它的答案的緊迫性,因為生命忽然有一天走到盡頭,人生最大的偶然來臨。那個無比熟悉的問題令人震顫:

「假如現在你就會死去,你是否遺憾?」

喬伊在通往「生之彼岸」的大道上拼命往回奔。我萬萬沒想到在皮克斯動畫片裡會看到這樣恐怖一幕,它預示死亡的必然,預示生命的有限,預示我們每個人都知道的常識,我卻毛骨悚然如坐針氈。

我甚至迫切地想要做點什麼,趕緊思考出我的答案,回到我可以追溯生命的某一端,重新開始,找到生命的火花,無悔地再過一次……

恰在這時,皮克斯給出它暖心的一面。「生之彼岸」有多令人恐懼,「生之來處」就有多讓人充滿希望。在這裡你是嶄新的,自由的,開放的,充滿任一種可能。在這裡你可以暢想如何活著,無知無畏地開始一趟旅程。

不過不要放鬆警惕。思考生命的意義沒有因為「心靈學院」的溫馨環境變得無關輕重。

重要人物22終於登場,她已經活了幾千年,心靈蒼老到不報任何希望地「活著」,且僅以這樣庸碌無為地「活著」為樂趣。

這可能是我在動畫片裡至今看到最「邪惡」的人物。儘管她長著一副軟萌面孔,她的內心卻黑暗至極。她比任何一個正邪二元對立動畫片裡的「壞人」都要令人心驚,因為她不是某一個別人,可能恰恰就是我們內心裡的另一面,另一個自己。

代號22,她代表了無望、自卑、封閉、畏懼、偏執、仇恨、……任何負面情緒在她身上都有理由,她並不打算去活一趟。在「心靈學院」她已成了一個冥頑不靈的老滑頭,人類幾千年歷史中的各種偉大靈魂都打動不了她,她具備一種黑暗至極的能量——沒有希望。

在動畫片中,沒有希望已被說得太過委婉。沒有那個「通行證」,沒有生命的火花。生死概念被描繪為一個具象世界,沒有靈魂即沒有火花,不過在銀幕上沒有閃爍一下。可是在我的抽象意識裡,她的沒有火花已代表無涯的黑暗。

打造這生死兩端的具象空間並非多麼有創意,畢竟前有《尋夢環遊記》,皮克斯已經用卓越的技術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壯闊的幽冥世界。然而在《靈魂急轉彎》中我得到創新的震撼來得突如其然,因為在這裡,生命似乎多了不少維度,除卻生與死,在生死之間依然有某種混沌,需要生命的個體自己去跨越。

我們在電影中可以感知到的:

一,確切以肉身活著的現實世界。

二,生之彼岸,即排隊通往死亡的大道。

三,生之來處,即心靈學院,生前塑造人格的虛擬世界。

四,生死之間,忘我之境。

如果僅僅是在活著與去死的二元世界來回穿梭,我不會說這個故事多麼有新意。但是當三和四出現並變得具象豐滿時,它給我們提供了許多面鏡子,在觀察活著的人喬伊、尚未成形的靈魂22時,連同發現自己生命的多面性。於是連我們自己也不禁要向那些代表界限的「黑洞」張望:在不同維度的世界裡,我又是什麼面貌?

一個執著於成交的基金經理?一個瘋狂的街頭藝術家?一個為人類貢獻一生學識的教授?還是一個吃吃喝喝睡睡無聊至死的某某某?……

因為有了距離的觀望,生命的輪廓變得清晰。喬伊從具象的人變成抽象的靈魂,不僅看到自己一生的幻象,甚至變成貓,看到活著的自己的肉身。

因為有了距離的觀望,靈魂22號也獲得了新的審視生命的視角。不僅可以看到那些偉大的靈魂導師外有多麼無聊、平庸的人活著(如喬伊這般),還可以看到他們既然如此平凡還執著於活著,這確實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問題到這裡,「我為什麼活著」,已不單單是「我想作為音樂家閃耀一次地活著」。這是一個平凡的主題,在不少故事裡都已被講述過。如今在《靈魂急轉彎》中,這個問題已演變為,「我注定無法閃耀地活著了,可我為什麼還要活著?」

問問題的過程就像剝洋蔥,在剝到明明看似快剝完時,已經感到快要得到答案的欣喜。就像喬伊總是堅信自己可以成為一個音樂家,可以有一天在心愛的舞台上忘我地演出一次。因此他充滿熱情地活著。

可是萬萬沒想到,這個問題還可以剝下去。答案背後還有問題。

喬伊如願從心愛的酒吧走出大門時,他曾說「我死而無憾」的事已經實現了,他完成了一次精彩的演出。可是生命並沒有因此更加豐滿,更加有意義,更加閃耀,他就像女音樂家說的那樣,想要看到大海的魚,一直以為眼前的不過是水。

可大海本就是水啊。生活本就如此。

洋蔥剝到最後,答案如此無味。你想要的生命中的閃光一刻,以為是畢生為之奮鬥的目標,竟也不過是音樂家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的度過。而那麼閃耀的她,竟然此刻也和你一樣,也在這平凡的「水」中。

喬伊注定是失望的,我也失望。當你渴望半生的某個目標終於實現後,除了在那一刻得到的快感,剩下注定是無盡的失落。因為往後的日子,我將以何目標而活?我還為什麼要充滿熱情地奔赴每一天?我不知道。

這個問題的拋出讓我感到了某種強烈的空虛。它是如此熟悉,以至於我開始想象故事創作者的面孔,他也是和我一樣30歲以上的人,在某一天畫著動畫或寫劇本時問自己,哦我如此擅長畫畫或寫作,我生來就應該做這件事,可是人到中年我竟然懷疑以它為目標的這大半生,我是不是真的要繼續做下去?誰又定義了我應該一直做這件事而不是別的事?

質疑的力量在動畫片裡不是必要的,它總會把矛頭對向某個具體的敵人而不可能是自己。但是在《靈魂急轉彎》中,我清晰地看到,敵人就是我們內心的另一面。另一面充滿疑惑、不安、焦慮、否定,它像靈魂22號一樣,輕易就推翻了你認為偉大或有意義的一件事。而你曾不懈地為之奮鬥付出過這麼多,以至於你已經不能面對付出的過去只能勸慰自己,是的,只有這個目標才是我活著的意義,我只能、必須這樣走下去。

我說這是一小部分人的圍爐夜話,因為這個問題的拋出已經帶有門檻。它的前提是,我已經奮鬥過了,也嚐過了獲得的滋味。比如當我夢想美滿婚姻與相愛的人組建家庭後發現生活如此乏味;比如當我日耕夜作終於得到升遷加薪後依然做著重複的工作等待每月發薪日的到來;比如我渴望的一次聲名大噪、一次天降橫財,它們都通過我的努力和幸運得到後,我發現也不過如此……

接下來,問題就是接下來,我該為了什麼而活著?我活著的真正目標是否還是它們?答案已被推翻。我推翻了我自己。

這種空虛感就是喬伊走出酒吧大門時,他感受到的——以及我感受到的。我從未想過一部動畫片把人生的意義、目標、執念、動機這些抽象的東西,剝到最後,只剩尷尬的空氣。

生命在這一刻根本是無意義的。它變成了別人的一個轉身,而我抓到了「空」。

因為這一層空虛,我向《靈魂急轉彎》投去共鳴。它不是酸楚的淚水,不是幸福的喜悅,不是為幽默的開懷大笑,種種情緒都被超越了。我竟然在一部動畫片裡感到了現實中曾經有過的空虛,甚至再一次逼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然而沒有人能給我們答案。喬伊的偶像不會給他答案,他也需要自己追尋。反而是那個曾經執著於空虛的人物22步入現實後,任何一個小的細節都具備了意義——多麼諷刺!

不抱目的地活著,卻得到了活著的意義。那麼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一片落葉?一次奔跑?一根棒棒糖?還是一次躺在地上的仰望天空?……似乎都是,似乎都不是。

當喬伊彈出流動的音符時,我並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只能感到情緒中的某種空洞重返充實。明白那微妙差別就像他真正在用音樂談話——音樂,歸根結底是表達自我的方式,我們的主人公並非為這種表達方式而奮鬥。他要去自由表達的,是為之動容的生活的細節、記憶的觸角,讓他感到生命的酸甜苦辣的一切渺小與偉大,最後都會融入音樂,成為「火花」的一部分。

因此,音樂本身不是要去實現的目標。而是通過音樂,喬伊可以實現表達的自由、靈魂的放飛。他可以既活在塵世中,又可以超脫塵世,因音樂感知生命的豐沛,通過獨屬於他的方式,觸到活著的意義……

嗯,寫到這裡,對我而言看似混沌的一切似乎有了一點清晰的指向。《靈魂急轉彎》不是一個典型的主角追求夢想的故事。這個故事在生死不同維度空間裡都有不同的標準。如果說《尋夢環遊記》裡我們還可以親情為依託,找到一根繩索通往「生之彼岸」,那麼在《靈魂急轉彎》中,我們感受到的孤寂只能是在第四空間中荒蕪的追尋,個人自己的追尋,沒有同伴。

電影是心碎的藝術。當第四空間裡的靈魂荒漠出現時,我所獲得的感動比喬伊在閃耀舞台上彈下流動的音符帶來的更多、更複雜、更難以言喻。原來世界上有那麼多人和我一樣在這片荒漠中執迷,而我們卻不能為誰伸出援助之手,只能靠自己苦苦探索。假設並沒有航行的船,沒有那片飄落的葉子,也沒有什麼化解你憂愁的靈魂舵手,在生死之間、忘我之境徘徊時,終究只有自己去辨明到底哪一部分是執著,哪一部分是偏執。22號靈魂,存在於我們每個人的心中,她是活著的幽冥。

這場晦澀的對話終要結束。從生談到死,從死談到生,假使給你有限的生命再來一次有限的旅程,也未必獲得真正的意義,來人世一遭本就是一片混沌。

但我想不是所有故事都要告訴你,意義是什麼,目標是什麼,成敗又是什麼。在這場對話裡,令人慰藉的是,失敗者不是可恥的,渺小而孤獨的每一個人都不是可恥的,都有了存在的理由。《靈魂急轉彎》如其名,只是帶我們的心走了一遭,看到荒漠,也看到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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