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古魯家族：新石代》影評：與好萊塢動畫電影的現代性反思

喜歡看好萊塢動畫的朋友們可能多少都會感覺到，近幾年來的很多動畫電影在情節和立意上開始展現出一種新的潮流，具體表現包括突出女性敘事，以及對種族問題與環境問題的反思等等。說「新」，是因為這些話題確實是以往的好萊塢動畫中所缺乏的；說「潮流」，則是因為它們早已成為西方社會議題以及文藝理論、社會理論中的熱點，好萊塢動畫的風向只不過是這種趨勢的延伸。最晚從2012年的《勇敢傳說》開始，迪士尼的動畫電影就已經出現了這種轉變的端倪，而夢工廠這次時隔七年推出的《瘋狂原始人》續集也可謂不甘示弱，展現出了教科書級別的「踩點」能力。

中國的觀眾通常會對這樣的新潮流冠以「政治正確」的標籤，並同時與所謂的「白左」價值觀聯繫在一起。在漢語互聯網的語境中，「白左」和西方社會的「政治正確」確實是以同情女性、少數族裔，主張社會多樣性和環境保護等價值觀取向為主要特徵的。這樣的價值取向以權力天平中的弱者為關注對象，本身建立在一種西方文明對自身的反思之上，廣義上是後物質主義價值觀乃至後現代主義思潮的組成部分。迪士尼和夢工廠地處美國經濟最為發達、文化最為多元、後物質主義價值觀最受接納的加州，又在全球範圍內有著風向標般的影響力，其作品與西方社會思潮的這一轉向同步並不意外。我本人是文藝理論和社會理論的門外漢，這篇影評只是嘗試將《古魯家族：新石代》放在這樣的語境中輔以我個人的隨意分析，也歡迎大家多多指教。

《古魯家族：新石代》最為明顯的主線在於對現代文明的反思，這是整部電影的一大亮點，並且得益於其題材可以更為自然地展現。第一部裡Croods一家在Guy的引導下走出洞穴並開始探索外部世界之後，每天都漫遊在危險又迷人的大自然中，並在本片中遇到了Betterman夫婦。Betterman夫婦定居在屋簷之下，不僅基本的日常用品已經和今天非常相似，更重要的是他們有著「個體」和「隱私」的觀念。這種個體意識不僅屬於「文明」，而且完全是現代化進程的產物，與一直以家庭為單位活動的Croods一家大相逕庭。因此編劇安排的兩個家庭的相遇不僅是所謂原始人與文明人的相遇，更準確來說是古代人與現代人的相遇。

在大陸引進版的中文字幕裡，Betterman被翻譯成了「文明人」，從而很遺憾地漏掉了藏在這個姓氏中的整部電影的一種重要問題：現代文明一定就更好嗎？拋開物質生活的豐富，「文明」或者「現代文明」也通常隱含著更加進步和優越的含義。Betterman夫婦認識Croods一家後，對於他們的種種行為方式要么是嫌棄的，要麼也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好奇。這種對於他者的好奇非常類似於早期的人類學家對所謂原始部落的觀察，雖然並無惡意，但預設了自己的文化習俗是更為優越先進的。當然，後來人類學這一學科不斷反思自己曾經的「黑歷史」，文明的含義和人類學家的視角也是每個人類學學生都需要思考的問題。在Betterman夫婦身上，我們還可以看到很多現代文明的問題，例如他們最開始將自己的真實目的隱藏在禮貌和熱情的偽裝之下，說話裝腔作勢，這種虛偽或者說表演是文明社會中的常見現象。更重要的是，Betterman夫婦優渥的生活完全建立在對山中水源的霸佔之上，從而引發了後來與「原住民」鐵拳猴的衝突。無論是對環境還是弱者的剝削是西方文明所主導的現代化進程的「原罪」，這樣的反思在好萊塢的動畫中已經不陌生了，例如《海洋奇緣》中毛伊盜走了特菲堤之心，破壞了整個群島世界的平衡，《冰雪奇緣2》中Elsa和Anna的父親修建水壩背叛了北方原住民等等。

有關Betterman夫婦的另一面還有一些有趣的角度，例如他們修建城牆使得他們的女兒無法接觸到更廣闊的世界，這種做法和原先Grug不讓自己的孩子們離開洞穴一樣，都是一種以愛為名的家長制。這或許可以引申為即便進入了現代文明，人類仍然可能生活在「牆」內，我們認識世界的方式和接觸到的信息仍然是受限的。而對他者的恐懼、對安全的需求，都是家長制合法性的重要來源。除此之外，Phil Betterman供奉香蕉以及禁止Grug吃香蕉的行為都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宗教。總之，《古魯家族：新石代》涉及到了現代文明的很多話題，可以啟發我們的思考。

在電影的後期，幾位女性角色在奶奶的領導下建立了「雷霆狂花」Thunder Sisters，產生了不少笑點，也踩中了女性敘事這個「得分點」。事實上此前夢工廠的動畫電影很少涉及女性敘事，而讓「公主」走向世界的迪士尼則顯然非常重視這個話題。在2010年的《魔髮奇緣》之後，迪士尼再沒有一部動畫電影出現傳統意義上的王子角色。此後的幾部「公主」動畫中，《勇敢傳說》沒有男主角，《海洋奇緣》的男主角毛伊顯然沒有「王子」的特徵，《冰雪奇緣》更是解構和顛覆了傳統的王子與公主橋段，Elsa對於Anna與Hans王子一見鍾情並且私定終身不置可否，而後來情節的走向揭露出這位看似完美的白馬王子只是想要謀取阿倫黛爾的王位，甚至險些害死Anna。最有創意的反思來自於《無敵破壞王2》中14位迪士尼公主的官方自嘲，她們都穿著禮服唱著歌，或多或少有著悲慘的境遇，直到強壯可靠的男性也就是「王子」的出現才改變了她們的生活。我的高中歷史老師曾經說過，自嘲也是一種自信。能夠在一部作品中把自己的成功歷史和深厚家底拿來全部自嘲解構一遍，這是建立在迪士尼的統治地位上的自信，也是對傳統敘事模式的告別，標誌著楚楚可憐等待王子拯救的公主角色已經成為了歷史。回到《古魯家族：新石代》，相對沒有歷史包袱的夢工廠則在這裡採用了一個簡單的角色轉變，讓女性來拯救男性，也賦予了女性角色們一段專屬的冒險敘事。

最後，《古魯家族：新石代》也採用了近年來在動畫電影中越來越流行的和解式敘事。這種敘事結構打破了傳統敘事中「正義」與「邪惡」的二元對立，反派的角色被淡化或者乾脆抹去，而角色之間矛盾的化解和彼此的成長成為了故事所希望突出的主線。在這方面，《古魯家族：新石代》還是保留了一個反派的角色以提供一個角色團結起來的契機，而迪士尼在這方面還是更有突破性一些，《勇敢傳說》《海洋奇緣》《冰雪奇緣2》都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反派。和解式的敘事一方面似乎更能迎合家庭這個受眾，因為角色之間的矛盾基本都是常見的家庭矛盾，比如《古魯家族：新石代》中Croods一家的問題在於Grug難以接受女兒將來要離開自己組建自己的家庭，而Betterman一家的問題則在於Betterman夫婦對女兒過於強的保護欲。Eep騎著大貓帶著Dawn跳出城牆的橋段，明顯就是美國少男少女偷偷開車出門兜風喝酒的再現。另一方面，以和解而非征服為故事主線某種城市也是一種反父權的敘事，讓我想起了我一直想寫又沒寫的厄休拉·勒古恩老師的作品。

總而言之，《古魯家族：新石代》這部電影中處處可見近年來好萊塢動畫電影對現代化進程的反思。我總體上認同這種價值觀也不反感「政治正確」，不過無論是動畫電影還是學術著作，如果可以通過套用一些熱點思潮像中學作文一樣「踩點得分」多少還是對創意的一種束縛。即便好萊塢是美國流行文化的風向標，作為一個普通觀眾，也還是希望幾個大廠在未來能夠作出更多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