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古魯家族：新石代》影評：夢工廠，好萊塢動畫的叛逆者

熟悉日本動畫的觀眾常常會追捧一部動畫的staff中「監督」（導演）那行的幾個擲地有聲的名字，與之形成明顯對比的是，好萊塢動畫的導演們卻較少被人提及。在《超人總動員》、《料理鼠王》的導演布拉德·伯德執導首部真人電影《碟中諜4》並大獲成功之前，他在業界之外的知名度遠不如他的作品，也遠不如他所在的皮克斯動畫工作室。這或許是因為美國CGI動畫工業深深植根於好萊塢的製片體系中，因而足以彰顯個人風格的個體化創作全然沒有呼吸的空間，動畫作品永遠作為集體的創造物而誕生。於是，在提及它們時，任何人首先想到的是一定是作品背後的動畫公司——迪士尼、皮克斯、夢工廠動畫、照明娛樂、藍天工作室……而不是某個特定的「作者」個人。

當然，作品總是需要一個創作者的標籤來使之具有可辨識性，於是動畫公司們（由動畫項目的決策者、企劃者、實現者組成的集體）理所當然地取代了傳統意義上的單人作者，為某一部動畫作品的風格和成敗負責。在它們之中，迪士尼老牌、雄厚、難以撼動，皮克斯佳作頻出、光芒璀璨；而位居這兩個業界大拿之下的夢工廠動畫，多少顯得有些不太起眼，至少其名號絕不如前兩者那麼響亮。說起皮克斯，那幾部最經典的高分動畫長片如數家珍；說起迪士尼，一片龐大而統一的商業IP帝國頓時浮現眼前。

但夢工廠呢？它有些什麼？

不過，只需說出夢工廠動畫的作品，每個人都會瞬間反應過來——哦，原來是它！《怪物史瑞克》、《功夫熊貓》、《馴龍高手》、《馬達加斯加》……自1998年發行第一部動畫伊始，夢工廠動畫在這三十多年間，已經製作了整整三十九部動畫長片，其中絕不乏如雷貫耳的名字。而11月27日剛剛登陸內地院線的《古魯家族：新石代》，正是第三十九部最新作品。作為少數質量足以超越前作的續集，《古魯家族：新石代》集盡夢工廠動畫的優勢之大成，成就了其作品序列中的又一高峰。從一個剛剛脫離母公司的小動畫部門，成長到如今成熟的動畫大廠，夢工廠動畫一路發展至今的曲折路程，有必要被重述和銘記。

「夢工廠」之名當然是極其耳熟能詳的，而總出現在它製作的動畫開頭的月亮上的垂釣者的Logo同樣人盡皆知。但如今我們所討論的「夢工廠動畫」，與一開始史蒂文·斯皮爾伯格作為創始人之一建立的那家電影製作公司「夢工廠（Dreamworks SKG）」，並不完全是一個概念。後者於2006年被派拉蒙的母公司維亞康姆收購，之後又與迪士尼進行長期合作。而它的動畫部門則於2004年便獨立了出去，成功免遭被收購的命運，這就是現在的「夢工廠動畫（Dreamworks Animation SKG）」的前身。

在夢工廠動畫還是夢工廠電影公司的一個部門的時代，它在動畫領域的競爭潛力已經開始彰顯。1998年，在同樣初出茅廬的皮克斯工作室製作了第一部純CGI動畫《玩具總動員》的三年之後，夢工廠動畫製作了它的「處女作」《蟻哥正傳》。雖然這部耗資一億美元的「處女作」並沒有獲得特別理想的票房成績（與其對家皮克斯的《玩具總動員》相比），但它是夢工廠動畫的壯大之路的最初起點。

在獨立上市之前，夢工廠動畫較為成功的作品有與英國的定格動畫工作室「阿德曼」合作的《小雞快跑》，以及夢工廠第一部可以載入CGI動畫史的、真正意義上的佳作——《怪物史瑞克》。此片斬獲了四億的票房，同時在當年首次成立的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項的競爭中捧得小金人。2004年的續集《怪物史瑞克2》更是創造了一個票房奇蹟：接近十億美元的全球總票房，使其足以碾壓同年所有真人電影，位列2004年全球票房榜的首位。由此而觀，CGI動畫從第一次闖入觀眾的視野開始，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已經牢牢地佔據了主流電影市場的一塊份額。同時，《怪物史瑞克2》也是夢工廠動畫迄今為止票房最高的作品，之後的動畫作品再無法接近這一高度。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事實是，《怪物史瑞克》和《怪物史瑞克2》均入圍當年的戛納電影節主競賽。一向在審美和電影觀念上有著巨大分歧的美國學院派和歐洲學院派，對這一系列都有著超乎尋常的喜愛，醜陋但善良的「史瑞克」也從此作為經典形象刻入世界各地的孩子們的心中。

2004年被拆分為獨立的公司上市後，夢工廠動畫進入了「事業上升期」，作品推出的速率穩定在一年兩部，而且都維持著不俗的口碑和良好的票房成績。這一階段誕生了夢工廠動畫兩個大IP：「功夫熊貓」系列和「馬達加斯加」系列。前者作為《花木蘭》的成功範例之後好萊塢「東方主義」的又一次魔爪，以「功夫」、「熊貓」兩個最為「東方」的標籤攝取了歐美觀眾的魂魄；但在中國觀眾比較排斥《花木蘭》的先例下，《功夫熊貓》卻受到了中國市場的高度認可和廣泛歡迎，因此我們可以說，靠著中國功夫上天入地的的熊貓阿寶，要比那位披著花木蘭之皮的迪士尼公主更進一步地深入了它們所獵奇的文化的核心，因此才能讓中國觀眾心甘情願地為「外國人拍的中國功夫動畫片」買單。

而後一系列「馬達加斯加」則是一部幽默的動畫小品，講述了一匹斑馬、一隻獅子、一頭犀牛、一隻長頸鹿和四隻企鵝從動物園裡的逃亡之旅。由於故事和角色的風趣詼諧，該系列的首部曲於2005年一經推出後，在歐美大受歡迎。夢工廠動畫一鼓作氣，迄今為止又推出了兩部主線續集和一部支線續集《馬達加斯加的企鵝》，而《馬達加斯加4》已經排上日程。

進入2010年代之後的夢工廠動畫的羽翼日漸豐滿，既有已經建立口碑、收獲粉絲的IP搖錢樹，又有潛心開發的新項目在手。《馴龍高手》就在這個節骨眼出現了。這部動畫作為夢工廠動畫10s作品序列的第一彈，具備吸引人的一切噱頭：華麗的視覺效果、刺激的冒險題材，以及在當年因《阿凡達》而轟動一時的3D電影格式。因此，《馴龍高手》最終席捲足足四億多的全球票房也就在意料之內了。與此同時，《馴龍高手》也成為了夢工廠動畫迄今為止最受媒體和觀眾好評的動畫作品之一。翻閱各大媒體網站，許多評論家在評價本片時的用詞是「雖然有著刺激的視效，但更多時候在用心講故事。」從來並不特別以生產「神作」而著稱的夢工廠動畫，第一次有了與皮克斯同台競技的資格。

正如前文所言，動畫公司們可取代個體而被視為動畫創作的最小單位。由於不同動畫公司的決策者有著不同的考量，它們很大程度上就如一般意義上的「作者」一樣，對於各自的作品有著不同的側重點和處理方式。對於迪士尼、皮克斯、夢工廠動畫的最典型代表作們而言，無需對比動畫的整體構造，只需要考察它們的創作基點或靈感來源，即可感受到明顯的差異。

在CGI動畫技術尚未誕生的年代，迪士尼依靠手繪動畫一家獨大。而從《白雪公主》這樣的童話經典起家的迪士尼，自然也完美地保持著從最古老的、家喻戶曉的故事文本中尋找創作藍本的傳統。眾所周知，即使是《獅子王》這樣表面上的「原創」故事，其劇本構架也有一半是摘自莎劇。千禧年之後，與CGI動畫技術的視覺更新共同到來的，是價值觀的全面現代化衝擊。迪士尼跟隨此一風潮裁掉了整個2D動畫部門，並開始對其作品進行現代化的改造，但從新世紀的動畫改編的真人電影系列來看，迪士尼的故事新編僅僅停留在最表面的層次，只是在傳統的框架填充當下主流的價值風向，整體停留在較為保守的語境中，時常向傳統的、刻板的敘事模式屈服。

例如，動畫版的《睡美人》在結尾前安插了一段原本不存在的王子與女巫的大戰，以完成劇作的第三幕，並形成王子對公主的「拯救」邏輯；而《沉睡魔咒》的故事新編中，雖然加入了女性意識覺醒的命題，但善惡觀反而進一步倒退至正邪二元對立的語境，男性變成惡人，女性反派則被必須徹底洗白。這樣的覺悟，甚至不如幾個世紀前的童話收集者們，至少他們在寫作時不會忽略現實的複雜性。可以這麼說，迪士尼代表了好萊塢動畫產業中最古板的一股勢力，一面假裝出先進的姿態附庸著主流，一面對自己實質上的迂腐毫無羞愧之意，依仗著「百年老店」式的換湯不換藥的邏輯吸引著一代又一代消費者。

而作為千禧年代CGI動畫異軍突起的代表之一的皮克斯動畫，則具備著另一種特質。在被迪士尼大面積同化之前，皮克斯的所有作品都脫胎於一種背向現實的概念，並以此發展成一種內涵豐富的奇思妙想，它們之中或許存在著些許英雄神話敘事的影子和類型動畫的套路，但其原型卻難以在任何現存的文本中直接找到。你很難在皮克斯動畫中看到「預料之內」的東西，它們的著力點與角度通常十分刁鑽。這就是皮克斯的可貴之處——靈感、原創性、想象力、標新立異，也正是這一點，吸引了那些已經被不斷重述著陳詞濫調的迪士尼搞得厭煩了的觀眾們。

當然，「新奇」並不是皮克斯的最大美德，其被落實成為作品的完美過程才是。《機器人總動員》是皮克斯00s的集大成之作，也是皮克斯動畫的標準範式：在這部天才般的動畫中，每一個可供幻想的餘地都被充入了各種迸發的奇妙靈感，每一處最微小的細節都被置入了一個龐大的、由幻想之網所編織的寓言中，「末世的機器人之戀」這一原本有些簡單和空泛的概念被完全激活為複雜的能量之源，在它的供給之下，故事彷彿渾然天成一般，帶著每一個天然而又天才的劇情節點和人物形象，從創作者的構思中一瀉而出。皮克斯於00s的第一個巔峰《怪獸電力公司》和10s的回魂之作《頭腦特工隊》也同樣如此，形式與內容、概念與主題的匹配度完美的不可思議，宛若一個靈魂與它的軀殼本就是相伴著誕生。

不過，被迪士尼吞併入龐大的商業版圖中之後，皮克斯的創作視野明顯受到到迪士尼的商業企劃的局限，近作如《二分之一的魔法》在原始驅動概念的設計上已經明顯呈現靈感枯竭的趨勢，因為概念的趣味性和新穎度都不再足以支撐敘事完成一個長片的篇幅，於是只能從各種套路的堆疊中尋求幫助。《尋夢環遊記》、《玩具總動員4》雖然依舊維持了水準，但其姿態中也暗含衰退的隱憂。

不同於皮克斯只有在處理特定題材（如《超人總動員》）時才會借力於戲謔和解構的刀鋒，夢工廠動畫從一開始就擺明了一個叛逆者的姿態。《怪物史瑞克》就足以證明這一點。將一個醜陋的、綠色的、挖著鼻屎的怪物作為主角，安排它與公主產生情愫，以解構那些王子公主的美好童話，這是有勇氣的。你可能會想到迪士尼的《美女與野獸》——開什麼玩笑！即使格林童話提供的故事藍本的確是「黑暗」的，但在迪士尼的改編中（無論是動畫還是真人版），腐朽的古典浪漫主義視覺風格使得迪士尼塑造的所謂「野獸」高大又富有野性美，怎麼可能真正的「醜」呢？

這正是迪士尼的虛偽之處，也是夢工廠動畫真正的顛覆性所在：將醜陋和邊緣引入了最為主流的商業動畫中。夢工廠動畫中隨處可見邊緣人物和個性化角色，並且，在塑造人物時，它更加敢於直陳人物（甚至是主角）的殘缺。這並不僅限於《怪物史瑞克》這樣處在「貌醜心善」的特殊語境中的作品，而是貫穿在其主題範圍更廣的作品序列中，如《馴龍高手》中在結局中落得一條腿殘疾的男主角，又如《古魯家族：新石代》中失去了小拇指的女主角。

於是，專供孩子們觀看的「童話」被瓦解了。當然，皮克斯也同樣反「童話」，但它所做的工作只是在表面的童話文本之後隱藏一層需要足夠智力才能探知的深層文本，將其升級為「成人童話」（所謂「長大了才能看懂」），但夢工廠動畫的許多作品直接在表象上撕毀了它們。如《超級大壞蛋》、《穿靴子的貓》等作品完全建立在解構經典文本或世俗成見的基礎之上，雖然並不盡顯成功。在這一角度，夢工廠動畫完全是迪士尼的全然反面。而到了《馴龍高手》中，這一創作態度直接轉化為動畫的主題：「打破偏見」。

《馬達加斯加》這樣的幽默小品也同樣有著鋒芒畢露的解構性，將它和照明娛樂的《愛寵大機密》對比便可知。二者同樣呈現一個動物反抗人類的故事，同樣以喜劇片自居，但後者卻以可愛的角色設計和套路化的情節，完全模糊和躍過了這個題材所隱含的「人與被圈養的動物的關係」這一論題。前者則正視它，並借助它演繹出許多笑料的設計。至於迪士尼的《瘋狂動物城》，則充分體現了迪士尼的「換湯不換藥」的經典操作：動物世界只是瞄準兒童的視覺手段，其故事本質仍是一個關於人類的寓言。

說回《古魯家族：新石代》，之所以稱其為夢工廠動畫的又一巔峰，正是因為它承襲了夢工廠動畫作品一貫的強烈的解構性、並將之進一步發展的同時，也汲取了其它動畫公司的優勢。2010之後，對於動畫公司們來說，取長補短越來越成為一種大勢所趨，迪士尼仿照皮克斯的模式，成功做出了完全原創的、充滿奇思妙想的傑作《無敵破壞王》，而皮克斯也為作品加入了更多套路化的元素以討好主流。

夢工廠動畫也不例外，在這部《古魯家族：新石代》中則尤為明顯，它的外殼借用了迪士尼成功經驗中的合家歡爆米花模式，而具體情節的寫作，則從皮克斯的劇本構架中取經。皮克斯引以為豪的，除了天馬行空的幻想之外，還有將幻想化為具體情節和故事的出色能力，它的作品通常由界限並不明確的兩半構成，前半不斷爆炸式的引入和展開概念，同時藉助概念形成的信息差，在暗處鋪設無數伏筆，而後半段則在重新喚回這些伏筆的過程中將電影緊密地合為一個整體。這些伏筆中很大一部分都用於完成「人物弧光」，即人物的心理變化曲線，人物的「成長」。《古魯家族：新石代》將這些悉數學去。

當然，夢工廠動畫的解構之力，在《古魯家族：新石代》被發揚光大，這是它的成功的必要條件之一。如果說前作仍是一個披了「原始人」題材之皮的，保守的而目的明確的主流商業動畫的話，那麼這部續集則完全抓住了這一題材的核心所在：「原始人」究竟怎樣「原始」？「現代」又為我們帶來了什麼？我們在作品中看到了許多原始時代對現代科技的戲仿，但更重要的，是其對現代人際關係和現代生活方式的戲仿。戲仿是解構的第一步，電影通過戲仿，一言未發便使觀眾自覺認識到了「現代」的荒謬性。

基於這樣的「戲仿」，《古魯家族：新石代》成功建立起一座由「原始」與「現代」的角力以及其引發的各種後果所組成的寓言大廈。更可貴的是，這一切都是在商業爆米花動畫的嬉笑怒罵、打打哈哈中悄然完成的，無需如迪士尼動畫一樣特地創造一些嚴肅的說教時刻，也不會如照明娛樂動畫一般完全流於膚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