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求婚好意外》影評：出櫃有多難

每年的聖誕節檔期，院線都會上線很多格式工整的大團圓賀歲片。在看了小半輩子直人家庭倫理片後，2020年我們終於迎來了Les講述自己故事的《求婚好意外》（Happiest season）。導演克里·杜瓦爾（Clea DuVall）是位les, 她把自己在出櫃過程中的掙扎寫進了這部電影，在LGBTQ+人群裡引起了廣泛共鳴。而女主克里斯汀·斯圖爾特（Kristen Stewart）和男配丹·萊維（Dan Levy）都是公開出櫃的演員。

這是一個lesbian跟家人出櫃的故事。影片的形式雖然是愛情輕喜劇，全程嘻嘻哈哈，但劇中每個人所面對的生活卻並不輕鬆。代際傳遞的中產階級焦慮、自戀父母對孩子的傷害、成年人依然無法擺脫的父母控制，這些困境都是我們這個時代常見的流行病。其中給我觸動最大的是「渣女」Harper的出櫃困境。出櫃到底有多難？相信LGBTQ+的小夥伴們，無論在櫃裡還是櫃外，人人都有本血淚史。

也許是嚴格的父母、閉塞的環境，也許是不夠健康的關係、有條件的愛，總之在各種各樣原因的鉗制下，我們不敢表達自己。出櫃這個選擇，其後果包括但不限於父母的失控、親情和愛情的挑戰、甚至經濟損失和生命危險，終歸是個不破不立的過程。對此過程的恐懼讓我們沒有勇氣去冒天下之大不韙。於是我們終日龜縮在櫃裡，只能帶著假面具示人，為了維護這個面具，還必須堆砌起成山成海的謊言。無休止的遮掩之下，有沒有某個時刻覺得自己就要窒息了？或者這個秘密已經在心裡發酵地快要炸裂開了？有沒有希望真相突然大白於天下，不管別人怎樣，反正我再也不用裝了？在筆者出櫃前的好長時間裡，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影片中Harper就是這樣一個深櫃。她的女友Abby因為父母離世而對聖誕節很抗拒，但Harper則來自於一個「溫暖家庭」。聖誕節前夕，在彩燈和聖誕樹的加持下，Harper聖母情懷外加表演性精神病同時爆發。她一頓操作猛如虎，又是甜言蜜語、又是「上房揭瓦」，硬是說服了Abby跟她回家過節。然而，第二天醒來後Harper意識到：「WTF！我還沒有準備好！」

自己都沒想好，為什麼要拉別人下水呢？難道只是想用力地生活？這時，心理醫生扶一扶眼鏡說：「她只是潛意識裡想push自己一下。」

於是這對情侶懵懵懂懂地踏上了Harper的出櫃之旅。

「渣女」Harper

Haper估計會成為很多小夥伴的心理陰影。她幾乎是把女友Abby騙回了家，家人不公正對待Abby時她沒有保護Abby，還把好好的open lesbian欺壓到懷疑人生；她對前男友的各種示好沒有任何拒絕，甚至很是迎合；在大姐當眾把她扔出櫃門時，她強烈否認和抵賴，讓女友Abby徹底成了一個笑話；更不用說她上中學時的黑歷史，同性戀情被曝光，她把責任全推給前女友，自己全身而退。這一系列操作把這個人物釘在了「渣女」恥辱柱上，甚至很多小夥伴不能理解為什麼Abby最終會原諒她。

Harper愛她的女友，可是她慫。她的慫放縱了父母對她生存空間的壓榨，也放縱了他們對自己愛人的壓榨。但恰恰因為她慫，故事才真實；也因為她最終有勇氣打破固化的價值觀，戰勝恐懼去出櫃，這個人物才有力量。

Harper的「渣」是在恐懼中保護自己，繼而喪失自我的結果。如果她一直這樣蜷縮在舒適區內不顧愛人的感受，那麼她確實可以被定義為渣女。但在影片中她完成了從櫃裡到櫃外的轉變，敢於撕掉假面具、接納自己，這個算浪女回頭。

我們一起來看一看，Harper之所以成為「渣女」是怎樣的一部血淚史。

「完美」家庭

人格的強弱並不體現在世俗成就上。真正堅強的人有穩定的價值體系，既能接納他人、又不會隨波逐流。而軟弱的人恰恰相反。在這裡，軟弱只是描述人的自我認同程度弱，而不是行動上的軟弱。軟弱的人一旦選定了外在立場，他們的手段甚至是凶狠的。所以內心強大的人往往溫柔，而內心軟弱的人往往殘酷。

Harper的父母都曾是軟弱的人。Harper的父親是父權制家庭中毋庸置疑的主角，他的追求就是全家人的追求。他遵循最世俗的價值評判，瘋狂追求名譽和形象，為此他簡單粗暴地給每位家人貼上標籤。這種行為殘酷地把人的生活扁平化，於是所有家庭成員都成了服務於他的工具人，甚至連大姐的老公和孩子都要各司其職，該彈琴的彈琴，該唱歌的唱歌。這是美好的家庭嗎？這倒很像《複製嬌妻》裡的機器人家庭，完美得死氣沉沉。

母親是父權制被規訓的標準妻子，家庭是她唯一的事業。母親的臣服未必來自於父親的親手打壓，父權制社會已經設定好了系統性打壓，不遵守規則的女人會輕而易舉地被放逐。出於恐懼，女人們往往主動就範，Harper的母親就是其一。自己臣服後，母親也就開始了為虎作倀，負責把系統性打壓貫徹到每一個女兒身上。沒有反思和抗爭，母親也就沒有自我。Harper出櫃時母親的眼神是閃爍的，肢體語言是退縮的。相比父親的震驚，母親沒有完整的自我去應對女兒出櫃，她更像是一個被農奴打倒的地主家的管家，不知道自己這個角色接下來該如何自處。

受困於自戀和完美主義的老兩口，時刻準備在人前彰顯優雅與卓越，生怕在哪個不經意的時刻被人比下去。見面三板斧就是給人貼標籤、比大小和把人踩在腳下。Abby自從進門就被貼上「孤兒」的標籤，然後父母開始標榜自己樂善好施、心地善良blablabla，實際上呢，甩了客人一臉的傲慢與冷漠。父親知道Abby在名校讀藝術史博士時稍微有點兒氣短，忙不迭地把自己陳年的歐洲旅行史拿出來撣一撣灰炫耀一下，自覺扳回一局。

焦慮把他們逼成了PUA高手，他們沒有給過孩子們無條件的愛。三個孩子要像比賽一樣使盡渾身解數去奮鬥、競爭，脫穎而出才能獲得父母的愛。在他們倆的辣手摧花下，三個女兒的人生全面陷入抱頭鼠竄，完全沒有時間反思為什麼要遵循這麼荒謬的規則。

大姐Sloane是第一個獲此殊榮的孩子。作為耶魯法學院的學生，締結了最強學霸組合，夫妻二人在法律業界做得風生水起。可以想象過去Sloane坐擁著父母的「愛」是多麼自豪。但登高必跌重，直到她為了養育子女而退出法律業界，她失去了光環。從此她成了父親口中的「超級媽媽」，成了母親臉上的一抹遺憾。Sloane失寵了。每次父親拉著Harper向貴人們炫耀時，Sloane眼中都會閃現落寞和挫敗。難怪大姐每次靠近Abby都很不友好，恨屋及烏嘛。

二姐Jane每次現身都會伴隨著父母的嫌棄。父母透漏，自從Jane在幼兒園咬人以後，他們就放棄她了。但父母只放棄對她的投資和關注，並沒有放棄對她的控制。沒有成就、沒有容貌，一無所有的Jane被定義為平平無奇的服務員。Jane雖然沒有資格參與另兩位姐妹間腥風血雨的競爭，但這個家庭殘忍地把她按在砲灰的位置上，動彈不得。她要像耕牛一樣勤勤懇懇地圍著父母和房子轉，維繫一切基礎設施在軌道上正常運轉，然後才能得到父母帶著鄙夷和憐憫的打卡式誇獎。地下室工具間是她在這個家裡的房間，也是她在這個家的地位。Jane畫的那幅小鎮Main Street風景畫是她的寫照：沒創意、沒內涵，但踏踏實實地投入了精力與愛。雖然別人嫌棄她，但她沒有放棄自己，她為自己感到驕傲。這份對自己的愛使她免於被家庭的持續打擊所摧毀，她堅持寫作，成為了作家。

從倆女主一進門我們就能感受到Harper是這個家的黃金老閨女。父親逮到機會就人前人後地炫耀她給《匹茲堡郵報》供稿的成就，完全不覺得在另外兩個女兒面前稱Harper為「完美的女兒」有什麼不妥。在嚴酷的競爭中，Harper能跨過老二、打贏老大，一路殺到「golden daughter」的寶座，她一定既自豪，又害怕。畢竟大姐翻過船，自己又能挺多久?

Harper帶著面具，戰戰兢兢地在父母劃定的迷宮裡奮鬥著。及至她獲得了成就，就更難撕掉面具了。在她心裡，出櫃的代價是慘重的，她會比失寵的大姐慘，甚至比被放棄的二姐慘——她會被拋棄。但帶著面具就不能真實地生活。這沒人性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呢？沒人反思、反抗，就永遠沒有盡頭。

平安夜Party上，撞破了雙方秘密的Sloane和Harper終於撕掉了她們惡性競爭的面紗。在相互刺激下，兩人大打出手。Harper憤怒之下用二姐的畫砸了大姐的頭。這幅Jane投入了100小時製作的愛物被像垃圾一樣破壞掉，Jane在這個家裡被漠視的痛苦赤裸裸的暴露出來，她再也忍受不了了，一頭撞進姐妹們的肉搏，終於真正參與進了家庭。

通過否認和抵賴，再次從「出櫃危機」中全身而退的Harper看著Abby失望離開，她終於鼓起勇氣、征服恐懼，撕下了偽裝，向父母出櫃。這是勇敢的一步，Harper克服的是她逃避了一生的恐懼——被父母拋棄。她賭上自己贏得的寵愛和名譽，敞開心扉做真正的自己。這就是出櫃，你辛苦經營了一輩子的人設可能會淪陷，你家人對你的愛可能會消失，但「做真正的自己」，這是誰也繞不過去的議題。自由，值得你賭上全部身家。

出櫃沒有成敗

出櫃這件事，沒有成功和失敗可言。LGBTQ+人群出櫃是為了讓家人知曉真實的自己。實際過程只是和家人說明自己的性取向，所以除非是對話被硬性打斷而沒說完，只要你說了、對方聽到了，出櫃就完成了。而與出櫃相關的經濟損失和情感折磨不算出櫃失敗，那些是出櫃後父母與真實的孩子彌合情感的過程。

勇氣是有感染力的。Harper的勇氣觸動了兩位姐姐，讓她們從家庭無休止的壓榨中解放自我。Harper的勇氣也震動了父母，他們在瘋狂的自我審視中停了下來，正視了對自己、對孩子們的傷害，並接納孩子們的真面目。

假設Harper一直不敢出櫃，到父母去世時，她一定會後悔，後悔沒有讓父母知道真實的自己，後悔辜負了愛和時光，後悔深櫃讓她沒辦法做自己，也沒辦法愛別人。最重要的是，她永遠也不知道，她的家庭會因為她的勇氣而改變。

有小夥伴認為電影橋段有點兒爆米花，導演調侃了這一點：Abby的Gay蜜在加油站拿著幾袋子零食挑剔配料表裡的添加劑，一頓數落以後照單全收。爆米花又怎樣，你就是抵抗不了它的誘惑。有了我們les自己的賀歲片，以後逢年過節，摟著女票、老婆想開心一下時，你不會想再多看一部直人愛情片吧。雖然定位是賀歲檔，但主創團隊非常誠懇。導演把自己的故事寫進本子，人物塑造既典型又有層次，算得上是一部飽含心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