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雨天·紐約》影評:喜歡這個故事,不丟人吧~
雨天·紐約影評在Woody Allen的職業生涯裡,《雨天·紐約》的面世應該是最坎坷的。
沒有之一。
2017年9月11日開機,同年10月23日關機。
2018年第三季度,後期完成在即,被發行商Amazon Studio拋棄。
2018年成為繼1981年以來,每年一部的伍迪艾倫電影第一次斷供的年份。
2019年2月,Woody Allen將Amazon告上法庭,理由是對方因無理指控就含糊其詞地撤銷他的影片並終止未來4部電影合約。他要求對方賠償後續四部影片的最低保證金以及損失費和訴訟費。
2019年5月,Amazon歸還發行權。
2019年11月,Woody Allen又繼續控告對方違約,最後雙方聯合聲明撤訴。
這個所謂的無理指控是什麼呢?
就是2017年10月15日興起的Me Too運動中被重提的WoodyAllen性侵虐童案。這是一樁92年的陳年舊案,而且已經被判定為無證據指控。時年7歲的Woody Allen的養女Dylan Farrow因證詞上的前後不一致,被判定為「要麼在極不健康的家庭氛圍中創造了這個故事,要麼是在母親的慫恿下記住了這個虛構故事」。
但是如今這個舊案子乘著Me Too的翅膀再出水花,養女又拋頭露面,重提舊事,鬧得Woody Allen髒水一身,焦頭爛額。一眾演員聞風趕緊捐出自己的片酬以求政治正確,但事後也並沒有參與抵制Woody Allen的活動,而是照常宣傳這部電影。
不管怎樣,《雨天·紐約》已經傷痕累累。
它的上映背井離鄉,首映地在波蘭(2019年7月26日),然後下半年在歐洲各國放映。2020年6月5日,在英國上映,2020年10月9日在北美上映。好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在外面流浪了一圈,最後還是低著頭回來了。
上映之後,該片收獲廣泛批評,在知名影評網站諸如爛番茄和Metacritic上的分數都慘不忍睹。
對它的批評集中在一點:老年作家寫年輕人的故事,暴露出嚴重的代溝問題。這個代溝又進一步細分為台詞的拿腔拿調,表演的浮誇或鬆垮,劇情的空洞無聊,Peter Pan主題的自戀和重複。
有《藍色茉莉》《賽末點》《午夜巴黎》等珠玉在前,《雨天·紐約》定然不是Woody Allen最棒的故事。
但它也沒有那麼失水準到讓人認不出這是Woody Allen的作品。
相反,它非常Woody Allen。
作為一個象牙塔風格的作者,長年離群索居的生活和堅持傳統手寫式創作的WoodyAllen,特立獨行是有的,但他從不是先鋒戰士,而更像是活在自己世界裡的孤語者。
他的劇作永遠基於兩個通用模板:費里尼的《白酋長》和《卡比利亞之夜》。
《白酋長》講的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男人帶他的新婚妻子去度無聊死板的蜜月,而妻子則痴迷於熒幕中神秘浪漫的白酋長不能自拔。
《卡比利亞之夜》講的是夢想過上幸福生活的妓女卡比利亞不斷被男人玩弄拋棄又不斷重振旗鼓繼續做夢的故事。
不僅是《雨天·紐約》,Woody Allen的大部分作品都充滿了對這兩部戲的戲仿和致敬。
《雨天·紐約》是一個很獨特的標本。
針對它文本的每一項具體的指控都同時存在著意見截然相反的評論,有覺得他台詞做作的,就有覺得他台詞風趣的;有覺得表演浮誇的,就有覺得表演精彩的。
這個片子,即便不是老爺子最好的作品,在劇作層面也沒有大的硬傷。從視聽層面來看,它甚至別有一番風情,一股Old School的優雅味道。
這要歸功於影片的掌鏡人,Vittorio Storaro,他是北美電影史上三位拿過三次奧斯卡獎的攝影師之一。他的三部獲獎作品分別是1979年的《現代啟示錄》,1981年的《烽火赤焰萬里情》,還有1987年的《末代皇帝》。
他跟Woody Allen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2016年《咖啡公社》,2017年《摩天輪》,2019年《雨天·紐約》。
還有一個很神奇的現象(但並不是《雨天·紐約》獨有的)——該片在豆瓣上收獲的8萬多人的7.4的高分評論,和在北美遭到的強烈的輿論攻擊,構成了有趣的對比現象。
豆瓣上的高分評論,幾乎都拋開了政治性,而集中在作者性的探討上——Woody Allen每年一部在貫徹的主題到底是什麼,以及他的故事究竟賣相如何。
還有一類評論對他的故事所塑造的人設產生了不能自拔的迷戀,喜歡甜茶到腦殘,或者公然舔屏富有頹廢的文藝青年,還有對年輕女孩深陷於名利誘惑又被掃地出門的命運唏噓。
這些聲音裡頭,暗含著跟北美氣息截然不同的來自中國社會的某種風氣的投射。這很有趣。
故事開場,Gatsby和Ashleigh的愛情,是一個陰差陽錯的效果:Gatsby在下凡人間的途中遇上了進京趕考的Ashleigh,一個要返璞歸真,另一個要飛上枝頭,有一天必然要分道揚鑣的。
紐約的這個雨天,向這對戀人分別拋出橄欖枝,一邊是星光燦爛的文藝娛樂圈,另一邊是無聊失落的學生作業的片場,一場大雨將澆透兩人混沌的愛情,洗淨之後,赫然發現慾望是欲望;理想是理想。
國美Selena Gomez飾演的富家女Chan,示範了一種獨特的年輕人交談的方式,當然是過於早熟的,畢竟它的幕後傀儡師可是80高齡的老人。但驚奇之處是,竟然也不違和。
你會很難想象年輕人如何駕馭這樣的角色,會不會表演起來有種超過年齡的不適,會不會彷彿看到一個Woody Allen的臉安在這個女孩身上,但並沒有這樣。
驚奇的是,當年輕人說出不符合他們年齡的話時,只要符合情境,沒有破綻,就會有一種陌生的魅力散發出來:這個人物,攜帶著高劑量的荷爾蒙。激素催熟了她,也征服了觀眾。
年齡還是有優勢的。
當我們以20歲出頭的年紀去揣摩一個老者的角色時,多少會力不從心,編出來的台詞會很做作。這種做作如果準確一點形容,叫做幼稚。老人如果幼稚的話,雖然不至於不合理,但是會有點討厭,會有點讓人覺得他有辜負時光。
但是反過來操作,就不太一樣。一個老年人去描寫年輕人講話,或者寫著寫著,年輕人帶著老年人的世故來講話,風味會很不一樣。
如果成功的話,應該就是Chan這樣一個角色。
在Chan的面前,Gatsby的氣場被完全碾壓。跟前面他的才情全面輾軋Ashleigh的膚淺才學形成了對照。
這場雨是為洗淨他的雙眼而下,既是浪漫的預示,也是淨化的象徵。
愛情降臨,辭舊迎新。
跟Chan的通透旗鼓相當的是Ashleigh有趣的造作。Woody Allen看女人的眼睛就是很毒辣。
不經意地用大人物的暱稱來拉近自己和名利場的距離的那一點點小心機,還有那個亂揮的胳膊,帶著神經質的膨脹,還刻意地搬出那種事業型女性的公事公辦的口吻,裝得好像這一切都不是為了攀附而僅僅是工作所迫,然後毅然地甩開自己不知名的戀人,緊跟在有名有姓的人後面提鞋的諂媚。
求機若渴的女孩們,照照鏡子,Ashleigh的嘴臉就是你們的寫照。不要嘲笑她,當機遇臨幸時,誰也好不到哪兒去。
很多人不喜歡Ashleigh這個人物,把這個人物的浮誇歸罪於Fanning的表演。真是冤枉。明明真正的原因是Ashleigh太像我們自己,而我們不願意去承認而已。
說起來,Ashleigh也是個富二代,為啥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姑娘似的,處處洋溢著鄉村女孩的土氣。故事裡面強調了她的老家在亞利桑那州,老爸是當地的銀行家。看上去Ashleigh吃的是只有錢卻沒有文化的虧。很多鍵盤俠也會藉機替亞利桑鳴冤:亞利桑那被黑得好慘。
但是!但是……
不要小看了Ashleigh。Ashleigh除了充當土味小情人的人設之外,還是故事中真正披著羊皮的狼。
Ashleigh在接受男明星約砲前的那一段自我開解,充分地將這個人物的虛榮心合理化。Ashleigh並不是被迫拿身體做交換的小白兔,她也不是因為無知而陷入情網的傻白甜。
面具拿掉,她原來才是那個垂涎三尺,想要跟男明星玩一夜情的狩獵女。
你說她要的是錢嗎?肯定不是,她不缺錢。那她要的是權嗎?當然也不是,她只想玩玩,想出現在新聞頭條,跟男神明星的名字並肩。能走多遠走多遠。
所以她跟Gatsby本質的區別出來了。
Gatsby是浪漫主義者,她是反浪漫主義者。
她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刺激體驗,她是欲望可以輕易教唆的人。
這跟階層無關,跟財富無關,甚至跟教育無關。
跟信仰有關。她沒有愛情信仰。
前面就說過了,Ashleigh的故事線是一條虛無的仕途。她一直在吃節外生枝的紅利。從導演到編劇到演員,她一路蹬鼻子上臉,手腳並用的醜態背後其實是一顆玩一玩的世俗心。她並不無知,她飢渴而已。
跟Ashleigh的出軌不同,Gatsby和Chan的愛情拼命往經典了做。
Everything Happens to Me.非常美的一首歌。
但你能想象一個現代年輕人,撇著八字眉,悠遊自在地彈著鋼琴,在富麗堂皇的公寓裡,唱給獨居在這裡的同齡女孩聽嗎?
這又是一出不符合年齡的戲劇,又是一處作者對自己某種情緒的投射。
他把自己的靈魂硬裝進一個年輕人的軀殼裡,而且還是一個花美男,這太自戀了。
難怪外媒會覺得他這麼做很造作。
但是!
換一個角度來看,這場戲又是如此之妙。
雖然絕大多數的年輕人,並不是這樣的品味,也沒有如此的成熟,但賭的就是這份錯位的新鮮感。
違背愛情邏輯又怎麼樣?99個年輕人在愛情中都是跟著荷爾蒙跌跌撞撞地走,偏給你展示那1個優雅從容的。
明明當下更推崇摸打滾爬的打工人式社會掙扎,但這個老派的說書人非要講這些富貴的年輕人如何舞文弄墨地談那種很高級的戀愛。
追求柏拉圖式的愛情純潔,在今天,是很不應景、很不接地氣的事情,當然不會受歡迎。
但換個角度,它又很藝術,很意識形態。它所提供的是真正的純愛世界,而這又是年輕人消遣的專利。
這比《小時代》裡捏造的那些富人間的爭名奪利、爾虞我詐的戲劇情境,要清新多了。
我就是要讓你看那種沒有煙火氣的愛情,能夠飄到一個什麼高度,讓你看看那個高度裡的甜蜜是什麼味道。
矯情吧,但也不屬於你。
你只能掂著腳看看熱鬧。
Gatsby後來帶著一個妓女去了母親的晚宴。我們說說Gatsby這個神人。
說實話,一般人的經驗裡可能很少見到Gatsby這麼老氣橫秋的男青年,面對性與美色的誘惑,竟然一刻都沒有生理反應。
他的食草屬性有非常不合理的成分在,有嚴重的被老人家附身的嫌疑,但沒關係,這也正是這個人物的魅力,有一種與年齡不協調的千帆過盡的性冷淡,這份冷淡的出處,按照作者的暗示,大概是閱讀造成的。
在浮躁又快節奏的中國社會,不難想象這個人物為什麼討喜,因為他正是另一種霸道總裁的化身。
霸道總裁真正讓人欲罷不能的不是他高富帥的配置,而在於他明明談戀愛很中二但總有雄厚的家底為他保駕護航的那份特權。
Gatsby就是這樣的人。
而他帶著的應召女郎,又是一位絕色佳人。作為Ashleigh, Chan,尤其是Gatsby母親的鏡子,這個人物被塑造得風情萬種,作為商品來說,是一款人設與本色充分融合的高級女郎。
在她的映照下,
Ashleigh是淺薄的NewMoney的後代,虛榮心猛如虎,跟應召女雖然不在一個階層,但慾望模式是相同的,就是躋身名流;
而Chan的出身名門和尖銳不變通的直爽個性標榜著她的Old Money的底子。她擁有的是Ashleigh之流這輩子也無法模仿的貴族光環;
Gatsby的母親出身就是應召女郎,她的脫胎換骨似乎又模糊了之前的所有的邊界:階級躍層在她的身上實現了。只不過,她畢生的代價是要洗去身上的風塵味道,留給下一代清白而豐厚的家底。
這幾個女性的命運各不相同,但又互為對照,因此這個應召女的客串,在敘事邏輯中,意義非凡。
跟Gatsby在晚宴上拙劣的表演異曲同工的是Ashleigh在平行時空的另一場小丑表演。
命運在對她瘋狂撒糖,Ashleigh陷入三個男人的甜蜜攻勢中。導演邀請她共赴歐洲度假,為她描繪浪漫主義的圖景。但諷刺的是,來來去去就那麼一棵橘子樹;編劇用語言跟她調情,包裝出中年危機的處境,在引導文藝女青年心中的聖母情結的發作。演員用身體說話,直接把她帶回家,動刀動槍的。
面對這種誘惑,Ashleigh撕掉了羊皮,露出了食肉的本性。我們瞬間明白了她跟Gatsby到底哪裡不合適。
Gatsby對她來說太高雅了,高雅到沒味道;男明星才夠世俗夠腥氣,是一塊實實在在握在手裡的肉。Ashleigh想為自己的人生留下的談資,是她曾經在星光燦爛的浮華城市也留有青春倩影的這一絲空洞的榮耀感;而她在當下即將享受到的是,拳拳到肉的刺激和直接觸發生理快感的下流運動。
看到這個人物的分裂性了嗎?
Ashleigh最精彩的地方就是內外世界的無法自洽:一邊拼命維護白富美的體面,另一面嚮往真槍實彈的成人遊戲,當她的天平一旦倒向後者,哪怕只有一瞬,哪怕只有這一晚,在觀眾的眼裡,也是一種作踐,是好好的公主不當非要跟應召女搶飯碗的傻缺。
你會想不通,幹嘛啊這是,為什麼要活得這麼輕浮?
但這是公眾平台對欲望的不齒,本身也是帶有公眾偏見的。
Ashleigh雖然造作地對每一個人,但她對自己的慾望是赤誠的。因為丟棄了羞恥心,羞恥找上門來。赤誠的代價是赤裸。Ashleigh到嘴的肉飛了,一口沒吃著還惹得一身騷,只好衝進雨裡,洗刷這一切,從頭再來。願賭服輸,也是個好品質。
與此同時,Gatsby在母親那裏冷不丁被上了重要的一課。主動坦陳過往的母親,激活了Gatsby的思辨性,讓他更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麼——什麼都不缺的他,就差一份真愛。好好去愛,不要辜負自己。
愛情主題回歸了。
就算Woody Allen筆下的年輕人再飽經風霜,再老氣橫秋,但人物對愛情本質的孜孜不倦的求索,又像極了年輕人的使命。
無法在社會中建立存在感的他們,唯有通過愛情去認知人性。
這個議題又是任何一個成年人演繹起來都會造作的——
只有年輕人滿腦袋裝著戀愛,才是合理的。
所以,好好的紐約一個雨天,有那麼差嗎?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