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雨天·紐約》影評:伍迪艾倫的「標本」
雨天·紐約影評看完這部電影實在是開心,是那種一切都對味兒,一切都合拍的那種開心。是那種儘管信息量應接不暇,但如同見到老友那種熟悉感的開心。
有趣的是,在觀影的開始就發現了這一點,所以觀影的過程一直處在輕鬆和趣味中,始終被牽引,不知不覺看完,完美的節奏。
之所以覺得那麼有趣,是因為儘管伍迪艾倫本人沒有參演這部電影,但這部電影的角色,場景,故事,配樂,主旨,沒有一處不明確的打著伍迪艾倫的烙印。整體看來,這部電影就像是伍迪艾倫的標本。如果這是其他人拍的電影,一定會被評價說,天啊,你完全還原了伍迪艾倫。
角色
主要角色裡都有伍迪艾倫自身以及過往各個角色的影子,看這部電影特別像是在看伍迪艾倫模仿秀。我甚至懷疑,在選角的過程中,演員會不會被要求來一段伍迪艾倫的模仿,這一點以後要在演員訪談中留意一下。
甜茶
甜茶在表演上有極大的天賦,他的表演與伍迪艾倫如出一轍。尤其是穿著那件咖色西服夾克——幾乎還原了伍迪艾倫在成名作《安妮霍爾》開場獨白那件衣服——如同伍迪附體,這一定是有意為之。
甜茶的台詞功底了得,大篇高頻對白,把伍迪艾倫叨逼叨的特點完全還原,甚至連著急時的小結巴都復刻出來,就好像是伍迪做了甜茶的AI換臉。
同時,儘管在造型上非常精細的處理,但甜茶並沒有哪怕一點耍帥,甚至是通過鬆垮的步態,小氣的抽菸方式,說話時的扭曲表情,刻意壓制美男的形象,而非常成功的塑造了一個家境很好卻又玩世不恭的反公子哥形象,完全達成了導演的要求。
不過導演沒有完全讓演員屈從於模仿自己的角色,而是通過甜茶的幾次鋼琴演奏,尤其是在陳家的整段彈唱,讓這個角色魅力大增,同時展現了演員才華的全面,算伍迪艾倫給演員的獎勵。
范寧
范寧在片中的角色是個甜妞,家境又好,人又漂亮,人見人愛。這樣的角色,如果按這個設定演下去,就是個大花瓶,只是故事中的一個工具而已。但是范寧的存在感,不可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果然,她的台詞,她的肢體語言,她的表情和聲音的控制,應該已經超越了導演的要求。
初看到她不停的自我表白,神經質的樣子,身體敏感的小毛病,活脫是一個女版的伍迪艾倫。心想這丫頭不得了,實在是太靈了。另一方面佩服導演,甜茶那已經有一番了,范寧這又有一番,這是怎麼調教的呢。
看到後面不得了,到了她跟影星共進晚餐的時候,開始喝酒,那個表演完全升到了另一個層次,讓我想起了安吉拉·蘭斯伯瑞在《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的表演,不知道她做了什麼樣的功課,如此豐滿的塑造角色,充滿戲劇張力,把不可控展現的淋漓盡致。
裘德洛
裘德洛是什麼人啊,自帶主角氣質的人。有人演戲敢找他演配角嗎,光彩分分鐘蓋過主角。結果,在這部片裡,我們看到了裘德洛版的伍迪艾倫。
前面還好,直到在車上發現了疑似出軌的妻子,就開始伍迪艾倫附身。左手一個深呼吸,右手一個大喘氣,捂著胸口一副馬上要死了的樣子。見到從樓裡出來的妻子,便開始高頻語言輸出,被反詰出軌時又抓耳撓腮尷尬病犯了。好吧,也不奇怪,甜美帥氣如甜茶,都能被鼓搗成伍迪艾倫,何況色衰的裘花呢。
其他角色中或多或少都有神經質的一面,但不逐一列出了,免得被說牽強附會。
演員方面說句題外話,片中印象深刻的是看到迭戈·盧納,對他印象最深的是《你媽媽也一樣》裡面帥哥初長成的模樣,以至於大叔形象剛出來時沒一下對上,倒是感覺像極了讓·雨果·安格拉德,理智告訴我歲數對不上,引得我很想再看一遍《37°2》了。
場景
本片的場景值得大說特說,其實也不必多說。紐約,曼哈頓,伍迪艾倫的老家,以及他電影夢開始的地方。伍迪艾倫在入行初期依靠寫脫口秀段子的能力開始編寫電影劇本,參與演出和執導影片,逐漸積攢經驗,然後通過《安妮霍爾》一炮而紅,自此獨樹一幟成為影壇長青標桿。
早期的《安妮霍爾》、《曼哈頓》等影片都是在紐約曼哈頓取景,可以說紐約本身就是伍迪艾倫的一個標籤。直到伍迪艾倫一個城市、一部電影、一封情書開始,倫敦、巴塞羅那、巴黎、羅馬已經踩過了,什麼時候回到老家給出一封最炙烈深沉的情書呢?在這部電影中,可以說伍迪艾倫十足的展示了對紐約的熟悉和喜愛,並且通過輕鬆歡快的方式,完全不讓人感到壓力和沉悶。
影片最開始就把故事發生地——曼哈頓引出來,而且甜茶的角色作為土生土長的紐約人,已經為女友安排好了周密遊覽行程,午餐、晚餐、博物館、音樂吧、可以全覽中央公園的酒店,如數家珍。
到了之後女友一直困在採訪導演的故事線中,甜茶便遊遊蕩蕩帶著我們閒散的漫步在紐約街頭。這些場景和街道恐怕都是伍迪艾倫爛熟心中的,甚至怎麼取景怎麼佈光早就了然於胸。但是,絕對不像俗咖一樣給觀眾看地標,時代廣場、第五大道、帝國大廈、自由女神、華爾街、百老匯、中央公園、布魯克林橋、大都會、MoMA,這些地方一個鏡頭都沒給,不拍成風光片,實在太棒了。
但是,紐約很出名的一點,下雨多,不僅充分展現了,而且成為影片的題眼,直接參與影片的節奏調節、氛圍烘托甚至劇情推進。雨在片中像是一個獨立的角色,承擔著導演給它的諸多任務。
故事
片中各個角色的故事都緊緊圍繞同一件事——焦慮。每個主要角色都處於自己的焦慮當中,像一個又一個的伍迪艾倫。
甜茶的焦慮是最豐富的,也是影片絕對的核心。首先是女友什麼時候能採訪完來和他玩耍,然後是不斷遇見熟人不得清淨,再然後是擔心女友會有安全問題,然後是發現女友跟男星在一起,然後是要參加爸媽的趴體,最後解脫。
甜茶的焦慮揭示了他在目前階段遇到的所有問題,現在的學校合不合適,女友合不合適,和家庭的對抗怎麼辦,自我認同的擰巴怎麼面對等等,這些焦慮推動著人物的動作、動機和成長,讓人物豐滿,劇情飽滿。最後通過故事的遞進,解開一切問題得到答案,人物上升,影片的表達得以實現。
范寧的焦慮是能不能完成採訪,導演會不會出問題,製片人會不會出問題,要不要跟男星鬼混,怎麼找到甜茶。這些焦慮把女友的角色塑造成淺層人物,她只面對眼前發生的事,而這些卻不斷的驅動著她。實質上來說,她與甜茶所處的認知層面不一樣,她的認知方式決定了她在這段經歷中是隨波逐流的,是沒有成長的。這一點,甜茶在成長後敏銳地發現了,並且第一時間終止了這段關係。哪怕到了這個時候,女孩還沒有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可見導演前後的安排是順理成章的。
片中導演、製片人、男星也各有各的焦慮,其實是導演布下的一個個棋子,牽動著女主角的行動。注意,女主角的行動完全受外部因素的影響,而男主的行動完全是自己走到哪算哪,儘管會捲入一次又一次的事件中,但他每次都能從中走出來並且每次都帶著收穫和成長。
第一次在街上閒逛遇見老同學,引出有哥們在旁邊拍電影,他過去打招呼結果被拉去客串,遇見前女友的小妹陳,建立新的人物關係,通過延展發展成為戀人。
第二次是跟陳逛博物館遇見叔叔,引出必須要去參加父母的趴體,因為聯繫不上女友,無奈找了性工作者充數,被老媽識破進而有了書房限制級談話,使得他對自己對家庭有了全新的認知而解脫。
這兩次中間還穿插了他去替哥哥參加牌局,贏了一堆錢,一來說明他在這方面的天賦和他自己對自己的認知是沒有問題的,另一方面為後面能出高價請性工作者冒充女友做合理性鋪墊。
這是伍迪艾倫展開故事的方式,繫扣-解扣,連續不斷進行這個過程,單看每一段都誇張荒誕、虛張聲勢,連在一起發現非常合理而且精密無縫。
這,才叫講故事!講故事不在故事,而在講。故事一直在那,怎麼講的又好聽又好玩又清楚又可信才是技術。故事可以狗血,可以俗套,可以平淡,可以荒謬,問題是,要怎麼講好它,要讓聽的人明白什麼。一部電影不行,別怪它故事不行,也別說故事本身還行。電影本身就是文本,脫離於文學和戲劇。電影有自己的語言,電影不行就是不會拍電影,跟故事沒關係。
配樂
配樂其實不必多說,只因伍迪艾倫本身就是單簧管演奏家,對於音樂必有獨特的感覺。伍迪·艾倫自90年代末開始,每周一晚在上東區的Carlyle酒店演出,雷打不動。他愛爵士樂,而紐約和爵士樂又是最配的。看看曼哈頓的天際線,由摩天大廈勾勒出的起伏線條,心中自然響起的是紐約之子喬治格什溫的《藍色狂想曲》。格什溫把爵士樂帶進殿堂,造就了紐約氣質,也成為美國民族音樂的奠基人。
爵士樂的輕快,從開篇到結尾,一直很好的烘托著氛圍。不僅如此,在男主命運的關鍵時刻,他坐在鋼琴旁,淺唱低吟爵士風格的《Everything happens to me》,不僅成為人物的高光時刻,也打動了佳人芳心,促成了他命運的轉折。
這樣的關鍵時刻,怎能沒有音樂,怎能不依靠音樂,怎能不依靠美好的爵士樂。由此可見,爵士樂是紐約的雨之外的另一位無形演員,和雨一起,撥弄心弦,比一個實在的角色好用百倍。伍迪艾倫,何其老道,何其精明啊!
主旨
本片的主旨延續伍迪艾倫的一貫表達,自省與反諷,這兩者是對立統一的存在,同時必然多少夾雜著作為猶太血統的被迫害妄想。片中的反諷實在是無處不在又溫和隱秘,表面看上去你好我好,其實翻來覆去已經被他嘲諷個遍了。
女主,亞利桑那州暴發戶之女。亞利桑那州什麼地方啊,西南邊陲,除了夏威夷和阿拉斯加,是美國內陸最後一個加入聯邦的州。這種人物設定夠損的吧,直接給你乾到鄙視鏈最末端。所以姑娘見到大導演就嘴瓢,見到男明星就腿軟,在紐約也不認識路。老爸是開銀行的又能怎麼樣呢,有錢又能怎麼樣呢,不還是土老帽,怎麼跟我們紐約小哥一起玩耍。
男主,紐約上流家庭後代,在老媽強勢的管教之下,帶有強烈的反叛和自我認知錯位。所以交往的是遠離自己階層的姑娘,迴避父母的社交活動,醉心於彈彈小曲,打打小牌。這樣的角色浪子回頭了可了不得,馬上根紅苗正了,絕對新貴族的意思。結果伍迪艾倫給他連根拔了,那麼嚴格品味的老媽竟然出身於最古老的職業,建立起的一切冠冕堂皇都是為了極力抹去底層痕跡。哪想到,錢可以饒人,基因不饒人啊。縱使是絕世美顏、上流家世,也不過吊兒郎當、胸無大志而已。
最後男主的解脫其實是身份的解脫,那些上流社會的紙枷鎖頃刻間不復存在了。做回自己最好,遵循自己內心是最好的。所以老頭諷刺了一圈的最後,還是落到人本上來,溫和而真摯。
最後再說幾句看電影的感受。
看電影的過程中,一直不停的感慨。感慨老頭這麼大歲數了,電影拍得還是這麼地道,節奏那麼好,那麼精準,那麼恰當。就像一個老手藝人,這個活兒玩的已經不能再順了,這叫拍電影。
我在想,他為什麼能這樣呢,肯定不是為了名利了,就是為了喜歡。包括黑澤明晚年80幾歲拍的電影,包括現在伊斯特伍德拍的電影,都那麼老而彌堅,紮實認真而且還愈發有勁。
這部片拍的多細,要花多少功夫,本子不說了,這些演員表現到這個程度都是怎麼調教的,怎麼那麼一絲一毫的準確恰當,包括用光,包括攝影。
有一個鏡頭我非常注意,老媽和甜茶在書房進行限制級談話時,在之前給老媽的一直是正面的中景,當老媽摘下面具要放猛料時,給老媽的鏡頭馬上開始慢推。這樣的操作給出的是一個明確的信號,就是,有大料要爆出了。
這種手法玩的非常熟練了,我第一次注意到並且印象深刻的是在1976年的《總統班底》中,羅伯特雷德福在空蕩的辦公室接起一個電話,全景鏡頭開始極緩慢的推進,在這過程中他基本沒有說話,只是聽對方的聲音,直到鏡頭推成大特寫。這個過程緩慢到開始並無察覺,到後面觀眾明白了,有大事情發生了。這就是電影,它獨特的表達方式,無法用文字或者舞台表演來取代,這就是電影性,也是電影藝術之所以可以獨立的重要因素。
這樣的操作,在伍迪艾倫這個年紀的影片中依然像行雲流水一般精準的運用著,就好像這已經成為本能。這是愛電影的人,會拍電影的人。
之所以想到這些,是看國內一些電影,甚至是拍了幾十年電影的人的電影,在技術上連最基本的手藝都玩不順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拍電影,他們真的愛電影、尊重電影嗎?
我以為,想拍明白電影,真的可以好好學學伍迪艾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