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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雨天·紐約》影評:整個紐約都在下雨

雨天·紐約影評

伍迪·艾倫對紐約的愛有多深?2002年3月24日,從不出席奧斯卡的伍迪·艾倫出現在了彼時還叫柯達劇院的頒獎禮上——哪怕1978年《安妮霍爾》(Annie Hall)贏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的當晚,他也更願意出現在曼哈頓Cafe Carlyle(是的,就是《雨天·紐約》裡甜茶邂逅escort的地方),吹著自己心愛的爵士單簧管。而2002年春天的這個夜晚,伍迪·艾倫穿上禮服、繫上領結,在全場起立鼓掌迎接的榮耀中走上好萊塢是非之地的聚光燈下,只為在911事件之後向整個北美電影界再次隆重推出紐約這座劫後重生的電影之城。

2002年奧斯卡頒獎禮上的老頭兒

之後,伍迪·艾倫的電影開始了世界名城巡禮,從倫敦到巴塞羅那,從巴黎到羅馬,世界名城、地標建築無一例外被他當成了文藝男女們談情說愛、扯謊撕逼的背景板。而拍攝地回到美國之後,他的鏡頭也只是在舊金山、洛杉磯等西岸城市兜兜轉轉。而當2017年他的電影終於重回闊別已久的家鄉紐約,即將等待他的,不是滿身榮耀,而是性別議題的大清算。

雨天前夜

#Me Too運動讓伍迪·艾倫重回輿論的風口浪尖:回憶錄的出版計劃被封殺,《雨天·紐約》(A Rainy Day in New York)被亞馬遜雪藏,亞馬遜同時還宣布中止與伍迪·艾倫已經簽約的其他合作,包括甜茶在內諸多參演過艾倫作品的演員紛紛與之劃清界限,甚至捐出片酬以示清白——彷彿伍迪·艾倫的醜聞疑案就發生在前天,而不是二十多年前。

淪為鬧劇的Woody Allen、Mia Farrow及其一家

聲援伍迪·艾倫的演員只有亞歷克·鮑德溫(Alec Baldwin)、老友黛安·基頓(Diane Keaton)寥寥數人。最終拯救伍迪·艾倫電影事業的,還是對他最為欣賞、對#Me Too運動的目的和方式也相對理性的歐洲人,他們同意為老頭兒的下一部電影投資。在一片爭議聲中,沒有群星雲集的首映禮,也沒有鋪天蓋地的宣傳陣勢,《雨天·紐約》低調面世,綿綿陰雨,入夜無聲。

2011年《午夜巴黎》在世界範圍內的巨大成功讓伍迪·艾倫又一次回到了電影舞台的中央。但他之後的創作卻日顯疲乏,除了《藍色茉莉》讓凱特·布蘭切特(Kate Blanchet)拿獎拿到手軟外,老頭兒大部分作品在趣味上乏善可陳:無論是作為其話嘮接班人的傑西·艾森伯格(Jesse Eisenberg),還是那些卑微、脫線、陰差陽錯的小情小愛,他套路依舊,卻靈性不在。尤其是迷你劇《六場危事》,初涉美劇的老爺子完全無法把控這種25分鐘一集的電視劇節奏;而《摩天輪》雖不乏亮點,但也只能算勉強及格…

《藍色茉莉》中的布蘭切特

伍迪·艾倫的電影掛著四張面孔。第一種:混雜了拼貼、神經、插科打諢的無釐頭鬧劇,在不同電影類型、文本實驗中自由遊走,以其早期電影為主,之後在《西力傳》(Zelig)中臻至巔峰。

第二種:風格詼諧、但敘事卻更為圓滑、毫無無厘頭元素的諷刺劇。這類影片多半不是探索夫妻關係、男歡女愛(常以紐約知識分子為主角),就是在設定上充滿奇思妙想、怪誕不經——前者如《丈夫、太太與情人》《曼哈頓謀殺案》,後者如《子彈飛越百老匯》《開羅紫玫瑰》。

第三種:同樣多以紐約為背景,但在風格上卻更加沉鬱頓挫,相比早年那些天馬行空的肆意妄為,這一階段的伍迪·艾倫完全知識分子化了,雖也不乏幽默,但卻是笑中帶淚——這一階段的創作獲譽最多,創作時間上也更為集中,大體從1977年的《安妮·霍爾》開始,歷經《曼哈頓》《漢娜姐妹》,以1988年的《另一個女人》為終。

Woody Allen沉鬱頓挫的時期

第四種:2000年之後,伍迪·艾倫創作有些許晦暗,甚至出現了《賽末點》這樣充滿了黑色電影氛圍的劇情片,他既不嬉笑怒罵,也不抖著紐約客的機靈,他神經質的談吐和脫口秀的人設背後,開始流露出一顆更加悲觀、也更加世故的心。

《午夜巴黎》之後,伍迪·艾倫的電影更像是對之前電影的復刻與回顧:《愛在羅馬》(2012)是一個搞笑版的《午夜巴黎》;《藍色茉莉》(2013)是一個落魄舊金山的紐約大公主;《魔力月光》(2014)像是《子彈穿越百老匯》和《開羅紫玫瑰》的結合體;《無理之人》(2015)是《賽末點》式的黑色電影……彼時年過七旬的老爺子開始不斷自我致敬,在他熟極而流的四種敘述類型中穿梭遊走、信手拈來,但同時也開始了某種自我重複。

然而,回到紐約這座熟悉的城市,伍迪·艾倫的感覺又回來了。無疑,他是屬於這個城市的電影人。

文藝青年的城市漫遊

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1922年出版的《尤利西斯》模仿了《奧德賽》的結構設計,他為主人公安排了一場長達18小時的都柏林城市漫遊。自喬伊斯始,在空氣質量堪憂、交通狀況可怖的現代化城市中的奧德賽漫遊,被賦予了絲毫不輸於在田園、山水、鄉間野遊的詩意。遠有《愛在》三部曲,近有伍迪·艾倫一系列以城市地標為背景的小品,男男女女們在薄暮黃昏的魔幻時刻穿行於地方特色濃郁的大街小巷上,不斷偶遇,不斷悵惘,雖然人來人往,但卻要面對著無聊生活裡無盡的孤獨。

James Joyce

《雨天·紐約》也不例外。一對還在校園的情侶,男生(甜茶飾)悶騷文藝、故作孤僻,女生(范寧飾)傻白甜、對光鮮亮麗的明星世界充滿嚮往。因為女生要採訪知名導演,他們約好週末去紐約…結果女生原本計劃一小時的採訪被無限延長,而男生則莫名其妙遇到了前女友的妹妹,並且還因拍戲的契機與之接吻——原本一同來紐約的這對情侶,只能漫無目的地在紐約各自漫遊…

《雨天·紐約》的城市漫遊,有著典型伍迪·艾倫小品的烙印,小機靈、抖包袱、對異性欲拒還迎的男生、被事件推著走的女生,以及一個性格強烈、靈氣逼人的女配角讓男主人公意亂情迷。「孤獨主人公的尋找」一直是城市漫遊的母題:《午夜巴黎》裡男主忍受不了乏味的未婚妻,他穿梭在現在與過去的戲夢巴黎,就是想尋找懷舊、浪漫、文藝的「去麗江化」的拉丁區巴黎。而在《紐約雨天》中,甜茶狼狽但又不失優雅地漫步在紐約街頭,憤世嫉俗地同時做著彼此矛盾的三件事——反抗、討好和逃避。他拜訪了嬌妻有著銀鈴般笑聲的哥哥,躲避著母親酒會的邀約,喝酒解悶時遭遇到了成熟性感的escort,但穿插其間的,是他與前女友妹妹泰瑞爾(Chan Tyrell飾)的兩次偶遇……

《雨天·紐約》劇照

在漫遊紐約中,他一直在尋找與他靈犀相通的人與事,但所有人都讓他如此尷尬:女友全程消失、同學粗鄙不堪,哥哥不僅不能傾聽他的煩惱,甚至還要向他抱怨,母親奪命連環call般地讓他參加上流社會的高端轟趴,好容易在酒吧跟妙齡女子搭上訕,發現對方感興趣的也不過是生意……漫遊尋找的過程處處碰壁,找不到出口的意識在這座慾望之都蜿蜒流動,還處在叛逆青春期的文藝少年似乎與這座城市的每個人都格格不入,「小王子」造訪的每一個星球都只是讓他變得更加孤單;只有在泰瑞爾那裡,他感受到了真誠、理解和智性、情感的雙重挑戰,演戲時的接吻是假戲,但之後的投緣卻成了真做——甜茶放下了自視清高的假面,不再理會父母眼中理想型的女友,這次「無目的」的城市漫遊,最終尋找到了一絲「目的」。

伍迪·艾倫對知識分子、文藝青年的嘲諷永遠帶有脈脈溫情。同樣是撕碎知識分子的虛偽面紗,相比於作風犀利的歐洲作者和自甘犬儒的商業電影,伍迪·艾倫總會在撕碎之後再蓋上一塊充滿同情、聊勝於無的遮羞布。最終讓甜茶在城市漫遊中尋找到價值與意義的,不是冰雪聰明的泰瑞爾,而是他原本覺得高高在上、看似附庸風雅的母親。母親摘下了自己紐約上東區婦人的面具,面具背後是一個來自玉米地的少女的不堪、虛榮與幸運。

被別人撕下面紗是殘酷的,而自己摘下面具卻讓人同情。在對知識分子和上流社會進行批判這件事上,伍迪·艾倫永遠不是最鋒利的尖刀,相反他總是戲謔調笑地旁觀,然後廁身其間與之共舞,最後籲出一絲共情的慨嘆。自我反思,或許是知識分子最可貴的品質,但同時也是最無用的品質。但正是這種品質,讓叛逆文藝少年放下了青春期的自視甚高和自憐自艾,在城市漫遊的最後,到達了彼岸。

《午夜巴黎》最後的相遇

雨過天晴,甜茶不再彷徨,就跟《午夜巴黎》的最後作家尋找到了唱片店的女店員一樣,甜茶也在午後紐約的細雨中與新歡真正的擁吻。85歲的伍迪·艾倫不再像早年那樣恣意妄為,他收起了鋒芒與嘲諷,也走出了陰鬱與晦暗,無厘頭、諷刺戲謔、憂傷與黑色的四種伍氏影調混融一處。

整個紐約都在下雨,雨滴淋濕了大都會博物館門前的台階,泥濘著哈勒姆骯髒的每一條小道,流過小意大利、地獄廚房每家門面的室外店招,最後落在中央公園德拉科特動物音樂鐘(Delacorte Clock)下,飄落到所有靈犀相通的漫遊男女身上。

中央公園德拉科特動物音樂鐘下的擁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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