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疾速追殺3》影評：大俠有時也用槍

觀看基努·里維斯《疾速》三部曲的體驗像極了和久未謀面的老朋友打招呼：我們在影片中看到的人物、劇情、視覺元素和動作編排都像是從塵封多時的電影史故紙堆裡走出來在向觀眾揮手。當然我們也可以把這看作是倒進了經過重新包裝美化後的酒瓶中的陳年舊酒，品起來煥發出了嶄新的韻味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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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韋克在2014年的《疾追殺》裡第一次出現時，我們都還以為他只是一個現代社會裡精神高度脆弱的獨狼——僅僅因為狗狗被殺就「獸性大發」，在100多分鐘裡手刃了70多個對手依然不能釋懷，最後只好另買了條狗安慰自己受傷的心。而在2017年的第二集《疾速特攻》中，我們發現他所身處的這個殺手世界，原來完全超脫於現實之外，其內在運作邏輯竟然是按照金庸古龍小說和七十年代邵氏無數古裝片中的俠客世界塑造刻畫的。而當片中眾人口口相傳約翰·韋克的傳奇經歷時，我們似乎感到他已經超越了退休殺手的身份，變成了《陸小鳳傳奇》中劍人合一的西門吹雪。當武林盟主式的「高桌」在第三集《捍衛任務3：全面開戰》中對他發出江湖追殺令後，各幫派蠢蠢欲動互相較力的劇情直接掉進了楚留香陸小鳳們的武俠世界裡，區別僅僅在於他們在片中穿著西裝而已。

都傳說基努·里維斯是功夫迷，不但練武前兩年還自編自導自演自己投資了《太極俠》。我們不知道他和其他主創在設定這三部曲的世界觀時看了多少武俠功夫片，但讓人眼前一亮的是，《疾速》系列用一種意想不到的嶄新形式重新喚回了沉寂二十年的香港武俠片文本內核。特別是主角用斷肢爆頭的血腥方式殺開一條生路的主幹情節構架，著實讓我們想起了幾十年前張徹電影中，王羽、狄龍和姜大衛等人在血漿四濺的征途中砍死成百上千無名對手的爆裂場景。

與在銀幕上四處肆虐的美式漫威和DC動作電影都不同，《疾速》系列所貫徹的是武俠/功夫電影的內核精神。它甩開了穿插在好萊塢動作電影中食之無味的乾癟套路情感戲，以一根筋式的執著構築單一內核支撐影片的架構，用孤膽英雄暴力噴射而充滿表現主義色彩的「打」和「殺」來複製本質非常傳統的感官類型電影模式吸引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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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功夫片還是武俠片，「打」的精彩與否是其成敗的關鍵。在《疾速》系列之前的這十年也曾經有不少人意圖用各種方式復活港式動作電影的靈魂，但最終功虧一簣的原因無非是再也「打」不出獨具一格的套路。而正是在這一點上，《疾速》系列絞盡腦汁想出了從未有過的新鮮招數。

在《疾速追殺》中段的夜總會屠殺一場，約翰·韋克和他的對手們儘管在絕大部分裡都握著手槍，卻並沒有躲在掩蔽物後面遠距離對射。大家似乎採取了最缺乏實戰效率的一種對決方式：貼近對方以肢體互博，最後用手槍來補刀。「槍」這種可以讓人擺脫肢體暴力對撞接觸的現代武器，在《疾速》系列裡被取消了它的威力，變成了一種有效攻擊距離極為有限的「冷兵器」。於是，打鬥中子彈近距離爆頭的奇觀刷新了刀砍槍刺劍劈的鐵器對戰舊有效果，而影片的主創人員們更以此為主軸重新組織了動作套路的結構和節奏，創造出一種嶄新的肢體對戰視覺效果：它動作幅度不大但迅速利落仍然可以血漿爆濺，快速運動中的節奏甚至能以換彈夾為節點進行有趣的變換。

這種把「槍」當成冷兵器使用的奇思妙想在《捍衛任務3：全面開戰》中大橋摩托追逐戰中被體現得淋漓盡致，一群手持砍刀的凶徒和持槍的約翰·韋克駕駛摩托高速追逐，你來我往的交鋒實際上是在刀光劍影和子彈橫飛之間進行。他們好像騎在戰馬上於疆場互相殺戮，而呼嘯的子彈在近距離之內似乎與耀眼的白刃幾乎打了平手。除了感嘆動作設計者奪人的想象力之外，有心人也會注意到他們繼承了香港動作電影中誇張而形象化的動作編排精髓（可惜的是當年我們拍《大刀王五》時沒想到刀刃和子彈能以如此犀利的方式交鋒）。

動作電影不僅僅是動作本身，它還包含了空間設計、道具使用、場面調度和剪輯思路等各方面的配套。比如，為了賦予槍械冷兵器式近戰以合理性，《疾速》系列汲取了傳統功夫武俠片的場景空間設計觀念：它把絕大部分的打鬥/射擊場面都設置在狹窄的建築物內部，舞廳、走廊、地下通道、盥洗室，甚至是游泳池的水面底下等等。內部空間的限制有效壓縮了人和人之間的戰鬥距離，讓射擊加肢體對撞的組合變得清晰合理。再比如，武俠片和功夫片都非常注重對新奇道具的發明和使用：李小龍首先使用的雙截棍，或者張徹獨家發明的金刀鎖，都曾在銀幕上讓人印象深刻久久難忘。而在《捍衛任務3：全面開戰》中，不但常規冷兵器如刀、劍、斧、匕首等被反複使用，連碎玻璃碴、約翰·韋克的腰帶、圖書館中的書籍都被當成了殺人利器，甚至馬蹄都被主角利用來擊敗對手。從對五花八門道具的攻擊性使用，也能看出這套電影深得功夫片的真傳。

最後，也是最令人值得欽佩的一點：在電影場面調度和剪輯技巧的運用上，《疾速》系列完整復原了黃金年代港式動作片「分段連續拍攝」的精華思路：它將打鬥場景切分成數個連續的部分，採用不同的機位、景別和角度分別拍攝每一段，最後在剪輯中將它串聯成一場完整的打鬥。國產武俠影視作品以及各種好萊塢動作奇幻大片曾過分頻繁地使用「構建剪接」來組合一段動作場面：它省略了動作的絕大部分內容，而以數個動作節點畫面鏈接而成打鬥場面，這樣既可以在觀眾的頭腦想象中創造出帶著玄幻色彩的奇觀式動作，又可以掩藏演員們肢體能力不足的笨拙。

《疾速》的主創者們對這樣的「偷懶耍滑」顯然並不感冒，他們有意識抹去了構建剪接所帶來的真實感缺乏。在《捍衛任務3：全面開戰》最後一場大陸酒店的決戰中，導演寧肯保留演員們（尤其是基努·里維斯）動作稍顯笨重遲緩缺乏靈巧的一面，而堅持用分段連續拍攝來呈現動作場面的真實力量感，它配合著槍械的冷兵器式使用，帶來了全新的視覺感官感受。

成龍曾經被記者問到為什麼好萊塢不再請香港武術指導拍片，他回答：因為我們發明的那些方法他們都學會了，他們甚至比我們做的更好，我們要反過來請教他們了。從《疾速》三部曲的動作編排和場面調度設計來看，成龍對美國電影的學習消化和創造能力其實是言不由衷地傾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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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捍衛任務3：全面開戰》在這個夏天的商業電影市場上顯得格外鶴立雞群。在四處橫行的視效奇幻大片行列中，它以清冷簡約而極致暴力的B級片風格劈開了一條商業電影的蹊徑：我們都以為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純粹動作片已經走到了院線電影的盡頭，只有巨額投資明星閃耀的大製作才有商業價值。但實際上，以動作的魅力和個性演員的姿態展現為表現核心的影片依然有意想不到的潛力可以挖掘。不是它的光芒已經消褪殆盡，而是大部分電影的創作者習慣性跟風，而懶於用獨到的思路利用舊有的內容開闢新的表現形式。

而《疾速》三部曲用劍走偏鋒的方式為所有人都提了個醒：任何固有的形式都有被突破而更新的可能，就像大俠們決鬥有時也可以用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