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初生之犢》影評:凱莉·雷查德的電影風格,中真實生活空隙的延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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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鮮有廢客
一個白人廚子,一個中國商人,相逢於1820年代的美國小鎮,因為一頭奶牛,兩人發家創業,擺起地攤,售賣糕點;但也因為這次鋌而走險的商機,令他們走向不歸路。
影片《初生之犢》用一則少見的西部故事,讓我們看到了華人在美國電影中的另一面——
既非滿大人那樣妖氣橫生,也不是華人勞工那種悲愴無聲,而是用我們最熟悉的精明、不認命的形象出現。
《初生之犢》不僅僅是今年所有影迷都翹首以盼已久的電影,它也有很大希望角逐明年奧斯卡。
我們可以看到,爛番茄新鮮度96%,美國知名評分網站metacritic開分89分,可以說是萬無一失的「年度必看電影」了。
年初的柏林電影節,陀螺在現場看完《初生之犢》時,也驚喜地打出了四星半的超級高分。
不過,這部在今年柏林電影節上亮相,入圍主競賽角逐金熊獎的影片,最令人矚目的並非其華人題材,而在於它是一部凱莉·雷查德執導的新片。
一,新新現實主義?女性導演?
對於內地電影觀眾來說,凱莉·雷查德並不是一個熟悉的名字。
她既不像派蒂·傑金斯那樣,因為《神奇女俠》的超高票房和影響力而為人熟知,也不像凱瑟琳·畢格羅那般,憑藉《拆彈部隊》躋身奧斯卡最佳導演之列。
但是從美國藝術電影和女性導演的作者性來看,凱莉·雷查德絕對不容忽視, 甚至有些影迷將其封為當代「香特爾·阿克曼」。
出生於1964年的凱莉·雷查德,從小對攝影產生興趣,在從波士頓藝術博物館附設學院獲取碩士學位之後,她便開始參與拍攝獨立電影。
1994年的《野草蔓生》是雷查德的長片處女作,憑藉這部電影,她立即成為影壇新星,入圍了聖丹斯電影節三項獨立精神獎和評審團大獎。
單從類型題材來看,《野草蔓生》並不新鮮。
它將新好萊塢電影時期的《雌雄大盜》重新搬上銀幕,讓一個無所事事的街頭混混,和一個生活了然無趣的家庭主婦組成亡命鴛鴦。
但影片越是發展到後面,越是呈現出一種荒誕和解構意味。
男女主角本以為槍殺了一名黑人而駕車逃亡,實際上,這名黑人毫髮無損。 當逃亡失去了意義,伴隨逃亡旅程而滋生的快意浪漫,自然顯出虛無。
用美國底層家庭中的庸碌無趣,套上公路類型片,加上大量的搖滾樂、爵士樂,以及閃回、序號篇章畫面—— 雷查德給這樁無疾而終的逃亡之旅,蓋上了一個重重的黑色郵戳,寄往無數內心空洞的中年人面前。
該片在藝術上取得成功之後,雷查德本打算繼續拍攝電影,然而由於女性身份的限制,令她在籌資拍攝的過程中常常陷入絕望。最終,只能用超八毫米攝影機拍攝短故事片和紀錄片。
所以,在2006年拍攝《昨日歡愉》之前,雷查德一直處於理想和現實的撕裂—— 想要拍攝的題材與所籌集的資金之間無法縫合。在此期間,她潛心於教學,成為巴德學院電影和電子藝術的常駐藝術家。 幸而她和托德·海因斯(《天鵝絨金礦》《卡羅爾》導演)是多年老友,才讓她的導演生涯出現轉機。
不過,這種轉機並非主要因為海因斯在經濟上的門路, 而是他的一位文藝圈朋友——喬納森·雷蒙德成了凱莉·雷查德直至今日的靈感來源。
當時,雷查德苦於找不到合適的故事拍成電影,雷蒙德剛好有一部劇情簡單的小說。 兩人在海因斯的牽線搭橋下,由此開始了不分彼此的長久合作。而這一小說便是《昨日歡愉》。
如果說《野草蔓生》讓雷查德的電影才華為影壇共見,那麼《昨日歡愉》則開創了雷查德以長鏡頭為主、絕少對話的樸素寫實風格。
這部電影的故事異常簡單,一個妻子懷有身孕的事業男馬克,和另一個過著嬉皮士生活的邋遢男庫爾特,兩人相約到山上泡個溫泉敘敘舊。
影片在兩人靜默開車和賞景,以及充滿焦慮和懷舊的對話中,緩緩流淌。 雷查德對於布什政府的質疑,對於步入中年的美國底層男性的剖析,在此形成一條相互影響的螺旋體。
兩年後,雷查德又將雷蒙德的短篇小說《火車合唱團》,改編為電影《溫蒂和露茜》,獲得了評論界的一致好評,由此掀起了關於美國「新新現實主義」流派的討論。
《紐約時報》的首席電影評論家A·O·斯考特,曾在2009年3月撰文提出了「新新現實主義」這一流派, 並將雷查德的《溫蒂和露茜》作為代表提出。
在觀看這部電影時,讓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同類電影,除了意大利新現實主義流派,便是達內兄弟的《羅塞塔》。
同樣都是青澀毛躁的小姑娘,同樣都是急需工作的社會底層,不同的是—— 《羅塞塔》講述的是階級困境中人物的下滑掙扎, 而《溫蒂和露茜》展現的是下層群體因貧窮導致的匱乏感和無力感。
2010年的《米克的近路》,雷查德用特殊的女性視角,將一直令美國驕傲的西部片神話徹底顛覆。
讓一群淘金者,聽從一個印第安人的指揮找尋求生的水源,西部拓荒的偉大精神,在此成為一則吊詭的政治寓言。
不少人將這則故事,解讀為布什政府期間的伊拉克戰爭,
美國國民是那群淘金者,而有著種族偏見的引路人米克隱喻了總統布什。
2013年,講述三名環保主義者為引起人們重視,炸毀大壩的《夜色行動》成為雷查德電影序列中口碑最差的一部。 雖然有傑西·艾森伯格的加持,但平淡無奇的劇情,以及缺乏信服力的人物行為邏輯,讓整部電影流俗無趣。
好在2016年的《某種女人》重新回到熟悉的「凱莉·雷查德」風格。
雖然是三段式的女性小品,但每一個故事都在尋找女性日常生活中的堅韌和個性。這部影片剛下映沒多久,就被著名藍光碟產商CC收錄發行。
這麼多年來,僅這六部長片,就令關注電影藝術最新潮流的評論者們為凱莉·雷查德探討不斷,她到底是一位新新現實主義的開創人?還是執著強硬的女性導演作者?
或許問題的答案並不是非黑即白。雷查德的魅力,更多是一種站在左派立場,用女性視角重新審視現實和歷史的豐盈和凝滯。
二,憨直的《初生之犢》
了解了雷查德這位女性導演的一路歷程,再來欣賞這部《初生之犢》,我們便不只是會將視線聚焦於那位遠渡重洋的中國人身上。
這部影片同樣改編自雷查德的老夥伴喬納森·雷蒙德的小說,而且是他在2004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說《半條命》,雷查德之所以當初沒拍,在於這部小說的故事過於複雜,這對那時還處於資金短缺的她來說,自然難以駕馭。
即使是此次的《初生之犢》,也只是截取了原著小說中的一條線索而已。 在1820年的美國,俄勒岡州的一些小鎮尚處於發展初期,印第安人、英國人和各國的淘金者群聚於此,都在為早期的財富積累冒險。
中國商人金路在機緣巧合下,被來自馬里蘭的廚子奧提斯救了一命。
為了報恩,金路邀請奧提斯和自己同住,一起尋找發財的機會。
沒多久機會來了,小鎮上的英國總領費克多花費重金,從歐洲買來一頭優質奶牛,只為喝到純真的奶茶。而這頭奶牛,成為這塊土地上,迄今為止的初生之犢。
恰好奧提斯感嘆自己製作的麵包,如果能加入牛奶,一定美味無比。
為了滿足好友的願望,金路大膽提出,兩人一起夜間偷偷擠牛奶。
在嚐到奧提斯製作的牛奶蛋糕口味不凡後,金路心中湧現出一條商機: 到集市上販賣蛋糕。 果不其然,蛋糕不但瞬間售空,而且有人願意抬價購買。 這讓一直渴望發財的金路嚐到了甜頭。
就這樣,金路站在樹上放哨,奧提斯在下面擠牛奶,兩人合作,財富日益增多。
直到總領費克多也不惜屈身,來到奧提斯的小攤前品嚐時,危機開始了。 費克多雖然沒嚐出蛋糕裡添加了牛奶,但是卻看重了奧提斯的廚藝,盛讚之下,想邀請他製作更高級的法國糕點,到自己的宅邸為其在人前添光。
奧提斯作為底層小民,當然不敢抗命。可金路心有城府,知道偷牛奶的事情不久便會曝光。
在兩人到總領家獻上法國糕點之後,總領邀請他們一同觀看那初生之犢。而這頭牛奶也像寵物一樣,對總領這位正經主人冷淡疏遠,反倒對天天夜裡給他做「胸部按摩」的奧提斯親暱有加, 這讓總領身邊的軍士深感懷疑。
當天夜裡,在兩人再次偷奶時,意外發生了。
金路放哨時,踩斷樹枝,驚動了總領家的侍從。奧提斯帶著金路一路逃跑,顧不及倒翻的牛奶罐子。 總領看到有人偷牛奶,瞬間震怒。他知道,整個鎮上只有兩人可能偷奶,那就是金路和奧提斯。
在電影一開始,便展現了一個現代人在河岸挖出兩具白骨的橋段。 所以,看到金路和奧提斯被總領追捕,我們自然以為,電影最後會呈現兩人遇害的情節。
可一如雷查德之前的其他電影,本片以受傷的奧提斯和疲憊的金路躺在地上休息而結束,他們兩人究竟是否被殺,我們不得而知。
很多人將這部電影,看作美國資本主義早期財富積累的歷史片,然而導演雷查德顯然既不是一個歷史愛好者,也非正襟危坐的政治批判者。
確實,不管是英國總領耗費巨資引入奶牛,還是普通平民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現狀,都讓本片帶有濃重的批評立場。 但英國總領的「朱門酒肉臭」更多是以滑稽的醜態來亮相,而非殘酷的病態來曝光。
《初生之犢》的光影魅力,在於它對真實生活空隙的延宕,對於憨態人物的沉迷,對於油畫質感的塗抹,以及對財富匱乏的感嘆。
在金路和奧提斯在小鎮上再次相逢後,金路熱情地邀請這位救命恩人到家中做客。一路上,金路和奧提斯隨意攀談,到家中後,也如同許久未見的老友敬酒寒暄。 兩人說到停歇處,並沒有一絲尷尬,反而有著底層人家閒扯後的遐思,或者歎息處的呆滯。
顯然,這是從《昨日歡愉》中延續而來的真實生活空隙。
雷查德從另一個角度看待兩個男性之間的對話,她用女性敏感的情思,咂摸出男性對談中必然的落空。 這種落空包含真誠,因為真誠註定不屬於話癆絮語,而歸於情感抽空的暫時延宕。 沿著這種場景中的延宕,我們便能感受到片中太多人物的憨態。
最明顯的就是廚子奧提斯,他是一個買了新鞋,在引人注意之後都會扯下褲腳遮掩高靴的憨人。
憨到在為奶牛擠奶時,對它感謝不已;
憨到這輩子只想開個麵包店,好好做個廚子;
憨到別人出去打架,讓他幫忙看孩子,他也安分答應。
但憨人往往有赤心。奧提斯會為了牛奶失去「丈夫」和「孩子」而動容,也會因為看到素昧謀面的可憐中國人,為他擔著干係,救他一命。
以至於,夸奧提斯靴子的老人。
帶孩子到酒吧的肥胖父親。
都憨態可掬,底層味十足。
在《昨日歡愉》中的嬉皮士庫爾特,或者《某種女人》中的牧馬女,都有這一憨性基因。
這不禁讓人想到梵高早期的素描畫。當他在荷蘭朝著那些挖土豆、做農活的農夫農婦寫生素描時, 荷蘭農民的憨直木訥,在梵高憨勉愣頭的筆觸下,足以讓人感動。
感動的不是憨性中的笨,而是憨態中的真。
在我看來,雷查德雖然在處女作《野草蔓生》中才情肆意,知道在哪處添段閃回,在哪處插入搖滾樂, 生猛靈動的勁兒,不下於丹尼·博伊爾在《猜火車》中對於聲畫的天才處理。
因此,完全可以將雷查德歸為聰明靈巧的導演。然而,她在電影中卻喜歡刻畫笨人物,也喜歡下笨功夫。 這種「笨」,也能在梵高的風景油畫中找到對應。換句話來說,這是一種滯重黏稠的觸感。
在《溫蒂和露茜》中, 讓溫蒂一次又一次撥打老警衛的手機,或者穿梭於人來人往的街道。
在《某種女人》中,讓牧馬女重複性地餵馬草料, 或者在女律師的城市來回尋找。
沒有配樂,沒有戲劇衝突,而是用積累下來的焦慮、等待情緒重複性地出現在畫面中。
這和同樣以現實主義聞名的格斯·范·桑特不同,他要疏遠和形式化得多; 也和英國的肯·洛奇和伊朗的阿斯哈·法哈蒂不同,這兩個人有著張力十足的敘事衝突。
雷查德完全不在乎重複帶來的臃腫,因為如同梵高的油畫一樣,看似粗獷而漫不經心的重複線條,形成的卻是對於生活真實的內部描摹。
《初生之犢》中的滯重感,是未開發的幽密叢林,是泥淖汙濁的集市地面,也是貧窮造成的平民衣著。
當貧窮成為常態,匱乏感便掩蓋不住。
這種匱乏感,在雷查德上一部電影《某種女人》中最明顯。
片中的四個女人像雷查德自己詮釋的:她們都在尋找著什麼。 勞拉·鄧恩尋找愛情和事業;米歇爾·威廉姆斯尋找家庭和親情;莉莉·格斯萊頓尋找歸屬和溫暖;克里斯汀·斯圖爾特尋找穩定和認同。
但是在《初生之犢》中,由財富引發的匱乏感,讓下層的生命像是變成匍匐前進的蝸牛, 總在近乎停滯的前進中尋找方向感,以及迫切想知道找准方向之後何時才能到達。
對於這個殘酷的問題,雷查德選擇了一如既往的回答方式:讓兩個人就地躺在叢林中。 槍手是否會射死他們?現代人翻出的兩具白骨是不是他們?他們是否實現夢想,一個開了旅店,一個開了麵包店? 一切都付諸於繼續無常且無盡的真實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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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鮮有廢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