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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初生之犢》影評:雷查德的速度

初生之犢影評
去年在紐約電影節首映看完就深深著迷於雷查德的這部新作,昨天在VOD平台上線後立刻再看了一遍,依舊動人無比。

有劇透

在凱莉·雷查德重返美國西進運動史的新作《初生之犢》中,資本主義與美國夢的萌芽在幾塊金黃色的奶油餅乾中驟然升起,也快速地在樹幹的斷裂和幾聲槍響之間消失殆盡。影片自然也不完全聚焦於財富的到來,而是在兩位男主角——來自馬里蘭州的廚子Cookie和來自中國的初代移民金路(King Lu)兩人之間動人的友誼上展開。大段的鏡頭注視著兩人一起生活的圖景:剛到金路的小木屋中,兩人卻像早已長居於此一般開始「過起日子」——在一個景深長鏡中,我們看到廚子在屋內打掃除塵,中國人則在窗外有點蹩腳地劈柴。一切都如此自然美好,正如影片的開場白中引用的威廉·布雷克的詩句:「鳥兒有巢,蜘蛛有網,人有友誼。」 在不少影史上的偉大作品,比如埃里克·侯麥的《雙姝奇緣》和《春天的故事》中,作者通過展現年輕女性的同居生活來表達了她們之間純粹的友情,以及一種超越刻板家庭生活的可能性,在此雷查德則用她的男主角們表達了類似的美好情境。

雷查德憑藉其獨立作品,已經悄然成為當代最重要的美國導演之一,她的電影往往擁有著冥想式的緩慢節奏,以及她一直以來對其生活的土地——美國西北部各州(《某種女人》中的蒙大拿州,本片以及《昨日歡愉》中的俄勒岡州)的刻畫,令她有別於絕大多數同代的獨立作者;她鏡頭下些許灰濛的風景,與那些平淡內斂的人物,又無法被歸類在西部片這一古老的類型中。雖說如此,在本片的部分段落中,即便她無暇於展示西部壯美風光,雷查德又展現了一種幾乎是約翰·福特式的對運動與速度的控制。這些段落不偏不倚地,正是兩位主角在集市上販賣他們搖錢樹般的美食的戲碼——似乎在雷查德看來,金錢的到來伴隨一種其特有的速度。取材「珍貴」的秘製糕點一經上市便被一搶而空,雷查德也自如地在此加快了節奏,整整四場集市的戲,包括中途在英倫首領的農場中偷偷擠奶的場景,在僅僅15分鐘內便匆匆流過,這在雷查德的譜系中堪稱極速(本片事實上是她從影以來篇幅最長的作品,觀看時卻完全感覺不到);運動也愈加戲劇化,體現在那些展現排隊場景的橫移鏡頭(資本帶來的秩序,不禁讓人想起現實中某些店舖的火爆場面),和霍克斯式的多人哄搶場面(貪婪與喜劇)之中。「這樣就能抬高價格,他們又不笨!」

雷查德的電影從未如此起伏與幽默,得益於《初生之犢》所展示的一種基於食物的政治,自然也是生存的政治:我們得了解腹中的食物是從何處而來。而貴族則把這些當作理所當然,托比·瓊斯飾演的高傲首領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在眼皮底下被偷竊。諷刺的是,就算如此他也是獲益者——成功用Cookie製作的法式糕點嘲諷了自己的隊長朋友,一句「來點奶油?」就讓對方蒙羞,後者大大咧咧地科普「文明之都」巴黎最新的時尚潮流。觀眾或許會說主角兩人的偷竊行為並不「道德」,但雷查德(與片中母牛)無需關心這種討論,畢竟殖民行動的根基便是建立於剝削之上,面對這樣的歷史,作者僅僅只展示誰能「更好地」從中產出經濟效益,更重要的,誰能更好地去理解,去產生聯結。很簡單,即便面對自己高貴的「主人」,憨憨的母牛悄悄舔舐著這個盜賊的手。語氣溫柔的Cookie(約翰·馬加羅,在雷查德好友托德·海因斯的《卡羅爾》中,他扮演魯妮·瑪拉靦腆的攝影師朋友,可能是那部電影中唯一一個不「大男子主義」的男性角色)並不是一個典型的遠征者形象,作為廚師跟隨皮草獵人來到西部的他沒有那麼「男性化」,不好衝突的他甚至在全片中都沒有持有過任何武器。他能生存下來是因為他的廚藝——一種建立關係與愛的象徵,而不是暴力。他的生存哲學有一種堅定的樸實,如果想要過好日子,即便是在這凶險的密林之間,或許更重要的並不是在各種時候大打出手,而是在新朋友的家裡把碎屑打理乾淨,再採幾支野花用於裝飾。

這是一種在荒蠻之地對於文明的幻想:美味的糕點來得快去得也快,Cookie和金路的財運也是來去匆匆,很快在一場意外中終結。緊接著又是一長段一長段的慢影像,面對貴族槍手的追趕,金路毫不猶豫跳入河中,不好冒險的Cookie則在樹林中躲藏,兩位主人公的分離讓影片也重返到更加緊繃與沉思的語氣中——在遠疆,生存之壓力依舊是空氣中唯一真實的存在,觀眾也看著愈加狹窄的環境將二人慢慢推向影片早早確立的結局,小屋內生活的寧靜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沉默——拖著疲憊的身軀地穿行在森林之中。雖說兩人都在逃亡途中得到原住民的協助,然而語言壁壘讓兩方人無法真正得到溝通。金路或許能煞費苦心習得原住民的語言(沒有字幕,觀眾被蒙在鼓裡)——一個很好的細節(正如Cookie意外於其熟練的英語,告訴了我們這個角色的閱歷,顯然他經歷了太多,畢竟豪宅中的貴族們根本不屑於去學習語言,只願意通過翻譯來達到交流的目的),但最終中國人得到的也是一些利益上的交換(這裡觀眾沒有字幕也能看懂),幾粒紐扣來換取一次渡河的機會。而Cookie第二日在一位原住民老人的家中醒來,光線如夢一般,似乎和救下他一命的恩人之間,存在著無形的牆。

「敬…某物。」 兩人初識的那天,金路打趣地向Cookie祝酒到,這也是在說美洲這片機遇之地。對他而言,永遠有那麼一個「某物」能夠去追尋,「一切都是新的」,等待他的挖掘。他是我們熟悉的,聰慧大膽的華人形象,但這種對未來的敏感似乎也如詛咒一般,在每一日買賣結束後,他便不由自主地去想自己與Cookie未來的事業圖景,嘴裡像念經一般自言自語,嘟囔著要南下去舊金山開一家什麼樣的旅館,或是想著顧客會不會有一天會吃厭自己的招牌菜。然而影片的神來之筆在於雷查德用了一個時空穿越式的結構,在開場早早確立下了主角二人宿命般的結局——肩並肩躺著,死去在俄勒岡州的森林中,直到其屍骨幾百年後被路過的女孩與狗挖出。但隨著故事的進行,氣氛不斷地把我們推入到兩人的世界時,我們很容易便淡忘了影片開場的這一陳設。但故事卻正是這樣悄然結束:在逃亡中終於重逢的二人精疲力盡地開始了新的旅程,頭部受了傷的Cookie先在一棵樹旁躺了下來,本想著要替他看守的金路也抵不住疲倦,在他旁邊躺下。只有當影片在此戛然而止,木吉他演奏的主題曲隨著黑屏響起,我們才猛然意識回來,「啊,我早已看過這個影像!」

至於初生之犢呢?她被圈養起來,成了某種屬於未來的模型——那個《公民凱恩》似的,被鐵柵欄包圍,寫著「私人領地 嚴禁跨越」的影像,這不過在此,「初生之犢」的噱頭並沒有什麼秘密。她走不向未來,未來會走向她。那滿溢著奶香的餅乾呢?或許只是讓這兩個男人在生命盡頭在這片土地上小賺一筆,體驗了一把美國夢成真的幻妙速度,但更重要的,是這些食物自身的本真:或許是在荒蕪之地吃到稀罕美味的狂喜,或許是「媽媽的味道」,或許是對倫敦午茶時間的懷舊,情感是純粹的,甚至是弱不禁風的,因為它改變不了這片土地上的任何衝突,剝削與暴力還會繼續。但任何再微小的本真,作者都將它們抓住:在貴族家中,兩位不知名字的原住民女性(其中自然有《某種女人》中的熟面孔莉莉·格萊斯頓)在男人(白人)們離開屋子後立刻坐到了一塊,大笑著,我們聽不懂她們的語言,但雷查德有心地給了幾秒鐘屬於她們的時刻。Cookie和金路最終得到的,也只能是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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