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抱歉我們錯過你了》影評:英國摺疊:越努力越不幸的背後,是困在系統中的普通人日常
抱歉我們錯過你了影評(本文原刊登於2019年9月《南方人物周刊》,放在此處有刪改)
2019年7月24日,鮑里斯·約翰遜發表首相就任演講時,承諾將於10月31日前終結脫歐困局。雖然素來被認為是「硬脫歐」的頭號支持者,然而脫歐公投前些年的鮑里斯,可是個十足的親歐派。
鮑里斯對於脫歐的搖擺立場,恰恰反映出——被權貴奉為圭臬的新自由主義在近40年間席捲全球,扼殺了潛在的反對性力量,鞏固了權貴自身的財富與話語權;而脫歐,則正是利用了英國人對經濟不景氣的失望,在外界找「出口」的結果。
即使脫歐成功,承諾的美好未來恐怕也難以成真。畢竟,在脫歐疑雲籠罩的這三年裡,英國低薪工作大量增加,社會福利大幅削減,而通貨膨脹卻始終如影隨形,工薪階層家庭不得不依靠信用卡和高利貸維持生活,在溫飽線上苦苦掙扎。
置於如此社會語境,82歲高齡的肯·洛奇帶著新作《抱歉我們錯過你了》來到戛納電影節,大聲疾呼「我們需要另一個世界」,一個「新自由主義」以外的世界。
50年來,肯·洛奇仿佛都在拍著同一部電影,尤其由新自由主義思想主導的保守黨首相撒切爾的時代結束後,他開始以噴發式的創作方式,執著地尋找答案——底層掙扎的工人階級及資本主義社會下的個體困境。
不同於國人熟悉的英倫元素,肯·洛奇的鏡頭下的英國——冷意從城市裡的每條縫隙裡小心翼翼地鑽出,一點一滴均勻地傾灑於寂寥靜默的蒼穹之上。
無論是格拉斯哥、紐卡斯爾、利物浦還是貝爾法斯特,標誌性的景點與元素全被抽離,普通的樓房連同平凡的主人公們一起,在電影樸素清冷的色調下,編織著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對抗與絕望。一種力求呈現「真實」與「普通」的肯·洛奇式美學貫穿其中,宛若不知疲倦的西西弗在身體力行地告訴大家——這就是英國!
《我是布萊克》中的老工匠、《天使的一份》中的問題青年、《底層生活》裡的建築工人、《卡拉之歌》裡的公交司機、《麵包與玫瑰》裡摩天大樓中的清潔工和保安……電影中的主人公們通常「鄰家值」爆表、操著身份特徵濃郁的北方口音,卻善良、純真,在艱苦生活中葆有愛與同情,會對陌生人施以援手,也會努力讓自己過上有尊嚴的生活。
肯·洛奇的新作《抱歉我們錯過你了》不僅延續了導演對於工薪階層的深切關注,更與時俱進、將鏡頭瞄準在脫歐疑雲下變得愈發尖銳的英國社會新問題。當然,拜互聯網與全球化所賜,這部影片同樣也能令在生活重壓之下不堪996的中國觀眾,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
「抱歉我們錯過你了」是英國快遞員留給客戶的未送達通知單上的一句話。(在英國,如果收件人不在家,快遞員會把寫有這句話的卡片留在信箱或貼在門上。)而這,也點名了主人公的職業。
影片中的爸爸Ricky,來自工業革命的故鄉——曼徹斯特。他原本是個努力的建築工人,卻被2008年次貸危機波及,無法繼續貸款買房。好不容易找了份「自己當自己老闆」的工作,卻不得不「帶車求職」,還要遵守各種「不平等條約」。
媽媽Abby是個護工,為了能給丈夫買上貨車,她只好選擇賣掉原來用作通勤的小轎車。護理的工作本就辛苦繁瑣,而今更是要每日坐公共汽車奔波往返於各個客戶之間,身心早已疲憊不堪。
為了早日償還貨車的貸款,爸爸Ricky每天拼命796,甚至中途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尿液與情緒一同無處安放。媽媽Abby也是零時合同工(zero-hour contact),從早到晚不停歇,周末晚上還會接到突如其來的客戶求助電話。
國內年輕人聞之色變的996,並不是他們最為煩惱的。苛刻死板的規章制度,不斷湧現的奇葩人物,缺席的安全保障……都是生活的日常。於是,曼聯球迷Ricky,遇到紐卡斯爾當地球迷的挑釁還是會忍不住鬥嘴;Abby即使再耐心溫柔,對待客戶親如家人,也會在公交車站突然情緒爆發,淚流滿面。
家中的一對兄妹,則成了不折不扣的城市「留守兒童」。正值青春期的哥哥Seb找不到繼續念書的意義。而當他惹上麻煩,全家也隨之陷入家庭與工作難以平衡乃至對立的困境。
與哥哥相反,妹妹Liza不僅在週末陪父親一起送快遞,還努力彌合哥哥與父親之間劍拔弩張的緊張關係。乖巧懂事的她,成為了壓抑生活的一種呼吸,陰鬱色調中的一抹密陽。
不同於以往的肯·洛奇電影,主人公一家四口完完整整,卻被互聯網時代的「零工經濟」剝削得體無完膚。所謂零工經濟(gig economy),指的是自由職業者構成的經濟領域,人們藉助互聯網和移動技術快速匹配供需方,按需工作/招人。
作為人類歷史上首次打破工業時代以來形成的「僱傭」模式,二元制的傳統勞資關係似乎開始斷裂,零和博弈逐漸讓步於以人為本——勞動者得以自由分配時間和資源,實現更高的個人價值;而企業招人則變得更為靈活便利。
新科技帶來的新商業模式使得全球零工數量開始增長。據BBC報道稱,在英國,零工經濟下的自由職業者人數已經增至500萬,幾乎接近在公共部門工作的人數。據阿里研究院報告顯示,到2036年中國可能有多達4億人屬於零工經濟的自由職業者。
表面上,零工經濟有著區塊鏈式的開放多元精神,為個體提供了更多選擇。而在實際操作過程中,這種以「自我雇傭」為名義的靈活僱傭方式,卻搖身一變成了更具隱蔽性質也更為殘酷的剝削形式——不僅規避勞工法保護下的僱傭合同問題,令工薪階層得不到最基本的勞工權益保護(如:最低薪資標準、養老金、節假日和生育假期),也通過制訂繁冗的獎懲制度來模糊生活與工作之間的界線。
正因如此,電影中的Ricky和Abby總在超負荷地工作。尤其是Ricky,幾乎沒有時間陪伴孩子,即使在家,也往往都在釋放工作時積攢的負能量,家庭矛盾隨之一觸即發。「抱歉我們錯過你了」也有了第二層含義——家庭成員對於彼此的忽視。
即便如此,電影結尾——Ricky依舊在混沌之中開動了貨車。如果說《猜火車》裡的年輕人再迷惘尚能說出「I chose not to choose life」的獨白,那人到中年的Ricky恰恰缺少了「選擇」的權力。
高額的債務,養家的責任,令他唯有一往無前,遁入無解的中年。而這與電影開頭Ricky填表買貨車加盟快遞公司遙相呼應,似乎在揭示這個英國工薪家庭的「宿命」——越想要擺脫生活之苦而辛勤工作,也就越容易深陷不幸的泥沼之中。
這不免令人想起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偷自行車的人》——全家人懷揣著美好願景,以為買車就能改善生活,沒想到從此卻踏上了「越努力越不幸」的「死循環」。
家庭內外大大小小的意外接踵而至,看似巧合又冥冥注定。即使飽含戲劇性色彩,樸素的剪輯佐以大量的中近景鏡頭,依舊讓人倍感真實。而室內鏡頭的角度設計,更是微妙地呈現出「困獸之鬥」的壓抑。
不知是否源於導演的年紀關係,《對不起》較以往作品更具柔軟質感。尤其是在現實殘酷的種種暴擊之下,家庭成員在不斷消耗著彼此感情的同時,也確證著對方的珍貴,是一種真正的相濡以沫。雖有煽情,卻不過分,反倒宛如在冬日的英國北方城市偶遇暖氣,有著毫不矯情的暖意。
在肯·洛奇的電影中,我們得以正視那些在大屏幕上逐漸隱形、逐漸消失的群體。因此,《抱歉我們錯過你了》還有一層更深的含義——對於底層及邊緣人物被社會忽略、被漠視狀態的回應。
早在1966年,肯洛奇在《凱西回家》(Cathy Came Home)中講述了一個關於無家可歸者的故事。當時,無家可歸者家庭受到的待遇,與《濟貧法》時代沒有什麼區別——母親與孩子被送入令人生畏的宿舍,而父親則被留下自謀生計。這些家庭很少得到恰當的幫助或安置,社會任由它們四分五裂。
《凱西回家》播出後,引起社會軒然大波。經過十年籌備和努力,在以「危機」、「庇護所」為首的機構組織的共同努力下,《英國1977住房法案》問世。該法案第一次嘗試為無家可歸的人提供永久性住房解決方案,並且將特定群體的住房權利確定為法定權利。這在整個西方世界,都算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獨特嘗試。
看肯洛奇的電影,總是不禁感慨——其鏡頭下關懷的群體,或許永遠也看不到這樣的電影。假設他們走進電影院,或許就是想看一部輕鬆愉快的爆米花電影;像《對不起》這樣的電影,對他們而言,反倒可能由於過於真實而引起不適?
然而以上設想,或許又恰恰陷入了(對於底層或邊緣群體)刻板印象的怪圈。事實上,你我每個人,或許都在生活中經歷過一個肯·洛奇式的時刻。《我是布萊克》中,患有心臟病的布萊克在牆上噴上姓名的倔強背影;《小孩與鷹》裡,孤獨的的比利吐露對教育系統社會現狀的不滿不解……主人公們的每一個發洩舉動,也在替觀眾完成對於生活的吶喊與追問。
或許,對於肯·洛奇的作品而言,時間就是最好的濾鏡。若干年過去後,當我們回首這位「鬥士」的種種作品,一定會感謝他記錄下了半個世紀以來,這些終將被邊緣化的小人物們的辛酸掙扎與苦中作樂。
在這個「現實主義」已經成為落伍代名詞的時代,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社會需要肯·洛奇的電影,而我們,需要傾聽不一樣的聲音。
正如現在重溫1960年代早期出品的《蜜的滋味》、《一夕風流恨事多》這些英國廚房水槽的扛鼎之作,就會發現它們不同於眾人印象中的說教片,而是流淌著幽默、智慧與前瞻性。
參考書目:
《零工經濟》黛安娜·馬爾卡希
《社會政策學十講》哈特利·迪安
《英國人的言行潛規則》凱特·福克斯
《權貴:他們何以逍遙法外》歐文·瓊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