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置信》:沒有一片雪花無辜,但究竟應該怪哪片雪花?
影評網飛《心靈獵人》第二季高分封神之後,又殺出一部《難,置信》(Unbelievable),豆瓣9.2。
如果說前者更聚焦對「變態人格」的研究審視、更危險地盤踞著「凝視深淵久了會被深淵吞噬」的問題,《難,置信》則更鮮明地提供了基於女性視角的關注:女導演、女編劇、兩位女偵探、一系列女性受害人。
然而和諸多旗幟鮮明強調「女性」創作基色的劇作不同,這部《不可置信》似乎無意宣揚「女性主義」,而只是踏實誠懇又細膩深入地講述了一個關於性別犯罪的故事。
更深入關注「盲區」與創傷視角的悲憫審視。
和以往港片或者美劇裡精緻得一絲不苟、帥氣得驚天動地的女性警探們不同,《難,置信》中的兩位女警探,並沒有分分鐘可以走上紅毯或者拍雜誌封面的傳奇式的好看,相反,她們甚至帶著幾分過於真實的「邋遢」。
梅里特·韋弗(Merritt Wever)飾演的Duvall,穿著一身看起來總有點不太合體的西裝,身材略微有一絲臃腫,和以往「隨便穿甚麼都能當金九銀十封面」的警探小姐姐們非常不同。
而托妮·科萊特(Toni Collette)飾演的Grace的臉在高清鏡頭下,有皺紋、有雀斑、有瑕疵。
簡言之她們和虛幻的「精緻颯爽」美翻了無關,如果說前一種是夢幻式的紙片高光理想型,她們則是在更現實、更複雜的節奏裡慢慢滲透出真實的迷人質感。
這也和整部劇作的調性有關。
「盲區」視角
劇作摒棄了腦力遊戲暢快淋漓的「解謎神探」快感,回歸生活的複雜質地、還原艱難歷程。
無論是《心靈獵人》中老南方黑、白兩個種族的歷史宿怨、發酵出的不信任與對立危機,還是在浩浩蕩蕩的全城大遊行中溢出的叫人傷感又心慌的複雜狀態,還是當地工作程序的繁瑣、印刷一紙文書要向無數個不同部門申請的繁冗流程,抑或是同行者被家事捆綁、上位者被野心驅動的複雜格局,劇作裡的偵破者都處處步履維艱、時時焦頭爛額。
同樣,《難,置信》中的兩位女偵探,帶著大隊人馬回來征戰卻依舊一頭霧水。
Grace在會議上暴走:我們知道他的鞋碼、知道他的身高、知道他小腿有胎記,但那又有什麼屁用嗎?都沒有。
劇作拋棄了「神級偵探」慣用的開掛式的上帝視角,而選擇普通人的「盲區視角」:狡詐的嫌疑人抹去了一切痕跡,茫茫人海該去哪裡大海撈針呢?
(團隊焦頭爛額)
對於想看「爽劇」、想看天才福爾摩斯掐指一算然後輕鬆slay全場的觀眾來說,這樣的細膩與沉重無疑會顯得不討好;然而這些劇作和傳統本格派推理的差別就在於,不再將「推理的智力遊戲快感」視作核心第一要義,而關注複雜的人生百態、一言難盡的案件格局。
(兩位女警探的真實原型)
創傷視角
傳統本格推理的絕對主角是「神級」破案人,不論是老派偵探一眼看透天機的神級推理能力,還是動作系特工們上天入地、刀槍不入的「神功附體」既視感,抑或是犯罪心理等劇作模式裡整個團隊配合的輕車熟路,重點往往都在「破案者」。
但《難,置信》至少一半的戲份在聚焦「受害者」,縱使案件被偵破、兇手被繩之以法,也難以撫平她們人生中永恆的創傷。
小夥伴們最喜歡的「奶奶級」人物,平靜慈祥表面背後是難以克制的恐懼和失措:不知道為什麼被犯罪分子選中、從此永遠惶惶不寧。
勇敢跳下樓求生的個性彪悍的小姐姐,在無數個黑夜裡草木皆驚、杯弓蛇影。
被誤會被歧視被損害的小女孩瑪麗,更是從此生活在萬劫不復里。
《難,置信》推出了一個讓人無奈且傷神的視角:法官判處了罪犯三百多年的刑期,從司法正義的角度來說(在沒有死刑的情況下)這是最求之不得的審判結果;然而從受害者心理的角度而言,恐怕沒有什麼能夠撫平創傷。
悲憫、反思視角
劇作似乎有意放棄「黑白對峙」的譴責格局,又代之以更晦澀的悲憫視角。
《難,置信》中並行的兩條線,一條是三年後的偵探們破案,另一條則是三年前小女孩瑪麗被侵犯,但最終反被控告「報假案」的大悲劇。
瑪麗的這場悲劇,如果按照「黑白模式」來處理,會是標準的「弱小個人被龐大不公權力機關」欺凌模式;一個明明被侵犯了的小女孩,反而成了被告、被控告「謊報強暴案」,是什麼樣的「黑暗勢力」如此喪心病狂欺凌一個小女孩?
但你會發現韓劇中常見的「爛透了的韓國司法機關」和利慾薰心的壞人們,並非此處悲劇的真正誘因。
「雪崩發生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這個理論的悖論AB面是:沒有一片雪花能真正為雪崩負責。
禿頭警探一門心思想查清真相,只是現實太難、他能力太弱、又被女孩養母誤導;他從沒有想過要傷害女孩、更沒有試圖從中謀利,三年之後面對真相時的震驚,將他永遠釘在罪惡的恥辱柱上,但他並不屬於「爛透了的公職人員」陣營。
女孩養母的暗示在案件中很關鍵,當胖養母發現真相試圖和警方再度溝通的時候,這位瘦養母阻止了她,她一番詭異的邏輯很有變態控制狂和潛意識傷害的跡象,但她真正虐待女孩了嗎?似乎也沒有。她的初衷也是希望女孩好,但她可能自己都無法控制,通過讓別人難堪、讓被人吃苦頭受教訓來完成自己所謂的「好心」。
這位養母的教育方式恐怕有幾分控制狂、偏執甚至是變態的嫌疑,但她似乎也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
而空泛的所謂「制度」,一次一次讓女孩詳細複述被害過程,從人性角度來說冷血無情,從效率角度來說繁冗低效,但「不同部門不共享信息」似乎也不是死罪、似乎也只是現實情況下的不得已。
在被侵犯之後,面對著本該保護、幫助她的人,女孩遭受了駭人聽聞的二次傷害,但這個故事裡你找不出《熔爐》式的惡臭的醫院、校長、司法機構互相包庇的「純惡」,似乎人人都在努力工作、但故事卻跑偏向了難以控制的方向。
對比「少數好人被大多數壞人殘害」的可怕模式,《難,置信》中的大多數角色都是正常人、並未在「善惡濾鏡」下展現出可怖的獠牙,但這樣的境地如何就造就了駭人聽聞、難,置信的悲劇呢?
關於「性」的禁忌和羞恥感,似乎是背後深埋的一大誘因,如果這僅僅是入室搶劫、恐怕結局完全兩樣;因為涉及到「不可言說」的部分,受害者在輿論場域中天然就面臨著被言論再度加害的風險。
不是壞人、不是壞機構導致了可怕的事情,而是壞的風氣、壞的偏見釀就了悲劇。
為什麼小女孩被質疑之後會如此不確定、如此猶疑,原本不願回想的創傷記憶就在刺激她的神經,潛意識裡被灌輸的「羞恥」話語體系又在誘導她選擇性更改話語。
無依無靠的小女孩,受到了人神共憤的傷害、卻無人為她主張。
「恥感」文化和「蕩婦羞辱」在性別敘述中不滅絕,這樣的悲劇就永無終結之日。
舒心醬曾寫過一句話,用在這裡還是那句話:影視劇中最可怕的一句話,是「真實故事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