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BPM》影評:生如潮水
BPM影評Part 1 愛與性
曠野大地,萬古星辰。人生而平等,生來被愛,生來追逐愛。愛自己,愛他人。愛異性,愛同性,愛兩性,愛其所愛,無所拘束。
由愛生性。誰穿過了誰,誰又將誰深埋在自己的身體中。肉體凡胎擁有可以被點燃的隱秘之地,你選擇燃燒,選擇進入極樂,生命至美,再無遺憾。
這類問題,其實根本不應當避諱被談起,因為它們是每個生命的組成部分。沒有人可以抗拒或隱藏愛與性,也沒有人可以將它們割斷或拋棄,更遑論它們又是下一個新生命的開端。
但至少在我生活的這片土地上,我連相關詞都不敢寫,因為擔心會被河蟹。
所以當我看到上世紀90年代的巴黎街頭,有一群人衝進教室向青春期的少年們說,無論你們的性取向如何,無論你們如何做愛,請你們使用安全套以保護自己的安全,預防艾滋病的時候,那些被很大聲喊出來的、令許多人刺耳的字眼,其實充滿了真摯而坦誠的力量。
只有不再遮遮掩掩、讓所有人都能坦蕩提起,才能讓它脫離那種原本就不該存在的神秘,進而讓每個個體都受到保護。
但學校裡的老師和學生是怎麼回應這群年輕人的呢?
校長說,「我們不在校園裡放置安全套販售機,因為這是在變相鼓勵學生亂交。」看到這裡的時候我笑了,強盜邏輯。
學生一臉鄙夷地說,「我不需要這個,因為我不是玻璃。」我覺得不可理喻,用安全套和性取向有什麼關係?而科普知識的人是同性戀,又與這知識本身有什麼關係?
太普遍了,我想。這種回答,這種邏輯,這種反應,這種對待LGBT群體的態度,這種對待愛與性本身的態度。是90年代的巴黎,是今天的我們。
然而Sean笑了笑。他沒有去反駁那個學生鄙夷的目光,而是在那目光裡,無所畏懼、毫不遮掩地轉過Nathan的臉,同他接吻。那個學生被惡心走了。Sean同Nathan都笑了。兩個漂亮男孩,巴黎的午後陽光,那個夏日。
那一刻覺得自己還是太過逼仄和沉鬱,而從未有過他們一樣的真誠和寬廣。
既然愛與性是生而為人所具備的天賦與權利,那麼它們有錯嗎?因此而得到另一種贈予——艾滋病,有錯嗎?
至少在「艾滋病」是個什麼東西還不為人所知的時候,對那些被感染者來說,nobody to blame for.
而當「艾滋病」是個什麼東西已經為人所知的時候,還有像電影裡的這群人一樣的群體,在用嘹亮而直接的聲音告訴你,要保護自己,遠離它。Still nobody to blame for.
電影裡這群ACT UP協會的年輕人中,很大一部分是艾滋病感染者/攜帶者(我不是很清楚個中區別)。其實這個設定本身很有意思。當這樣一個群體被猝不及防地拋出來,沒有緩衝地落在觀眾眼前,有多少人會產生這樣的第一反應呢:這群聯合起來抗艾的人肯定自己都得了艾滋;這群人肯定以前亂交、私生活混亂;這群人肯定都是同性戀;這群人自己得病是活該,現在出來搞抗爭就是在「我弱我有理」,他們就該為自己的不檢點付出代價。
太正常了。
但是導演不欲同你解釋。每個人的立場、對社會現象和社會運動的理解、對平權的看法都自存心間,他難以更改。可能對於社會運動頻繁的西方社會來說,這件事更好理解一些;放在我國,我覺得我提到的這些想法都算比較客氣的。
所以導演直接開始說這個組織的故事,並且反反復復地讓每個鏡頭前走過的人物告訴你,他曾經有過怎樣動人的、私藏的愛情故事。他是如何被感染的。他是如何在感染之後依然保有自己的感情與肉體慾望的。他甚至拍給你看,這個HIV陽性的病人在鏡頭前依舊赤身裸體地與同性做愛。
他有些滿不在乎的情緒就如同Sean在地鐵上與同性同伴親密無間地親吻、而對周圍人避之不及的目光熟視無睹一樣。
他用這樣的方式令人感同身受。旁觀者尚且如此,身在ACT UP組織中的這群人難道一無所知麼?
而他們的選擇是用自己被反復攻擊的痛點當作揚起的旗幟,歷經苦難,度化眾人。然後在舒展的笑容裡繼續恣意地愛下去。
他們同你說,愛與性,從沒有錯。所以我們要去保護這珍貴的愛與性,讓更多人健康而長久地愛下去。
Part 2 心跳
生、老、病、死。
生是無可選擇。老是幸運加身。病是無能為力。死是不曾後悔。
誰都深深地知道人生多苦難。普通人是,艾滋病患者更是。
電影依然是那樣毫不在乎、無所畏懼地,向你展現死亡和枯萎。它說著兩個人的死。
一個年輕的歷史系學生。他說「我只感到害怕,而不覺得痛苦」。他的黑白色的微笑的照片被遊行的人高舉在頭頂,沉默中蓄滿難掩的憤怒。極醒目的大字寫著,「沉默=死亡」,刺痛每一個旁觀者的神經。
一個擁有湖泊般漂亮的藍色大眼睛的男孩Sean。他曾經穿著粉色的裙子在驕傲遊行中跳著啦啦隊的舞。最激動地喊口號。示威時衝在最前面,在聚會中大聲地反駁。他鮮活,生動,驕傲,自尊。
隨著病情加重,他漂亮的、雪白的軀體開始形銷骨立,曾被人愛撫的後腰開始出現潰爛。
他再也不笑了。他開始氣急敗壞。
他在清冷的病床上夢見血紅的、波浪層疊的壯闊的塞納河。他漂亮的眼睛裡落滿了晶亮的淚水。
他在寂靜的深夜睜著眼睛離開了這個世間。
電影太過殘忍。它就讓Sean這樣在你的面前死去了,沒有一點留情。
它靜默地提醒你,每一個在浪潮之中掙扎的人,每一個在抗爭時高喊著「艾滋病人沒有時間」的人,每一個笑著說出「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驕傲遊行」的人,真的正走在越來越短的、通向死亡的路上。
所以你突然可以理解,為什麼普通人的心跳是60下的時候,他們要將人生活成BPM的樣子。
愛是艱難。它簡直燃燒著生命。生命脆弱得就像那些燈光下輾轉漂浮的細小的浮塵。
一命26年,它應當被延展、被高高拋起,而永不應當被折疊、被狠狠遺棄。
所以Sean尚活著的時候,可以開始變得坦然而無所顧忌,離經叛道又冷暖自知。在歧視的目光裡親吻,在迷亂的燈光裡跳舞。如果他還活著,他一定也會是深夜的廣場上躺了滿地的遊行人群中的一員,那個瞬間是虔誠且堅定的,看著夜空在頭頂盤旋,星河燦爛。
而Sean死去的時候,他的骨灰可以繼續化作憤怒的質問和吶喊,撲向那些作壁上觀的虛偽面孔,以己之魂祭奠千萬個因艾滋而被永久剝奪的生命。
那個瞬間在沉默的旁觀者心中激起迴響不絕的心緒。畫面紛紛化作一浪又一浪澎湃的潮水,情緒一點點變得飽滿又濕淋淋。
那些曾經真實存在過的激辯、思考、抗爭,那些永不消散的意氣飛揚、幽默、激昂、流動的生命力,那些從未放棄過的跋涉、自救和長久的自信與自尊。
那都是短暫一生應當追求的東西。
他們當真像那彩虹一般,在這世間燦爛而用力地存在過。
心跳比潮水更加激盪。同呼吸、共命運的生命旅程。
於峽谷中窺見海潮萬里平。
Part 3 浪潮
我們都知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道理。我們都知道歷史的車輪要踩過無數的鋪路石才能夠飛快地轉動。
他們去做了星火,也是撲火的飛蛾。去做了鋪路石,也是築路的血汗。
我太明白其中的驚心動魄。那是隱藏於每個人平靜生活之下的暗湧,是一點不肯熄滅的雄心,是幾分執拗和卸不下的重量,是難涼的熱血,是偉大和力量的另一種寫法。
我們問問自己。你肯不肯哪怕保有這樣的念頭:去推動什麼事情在全社會的進展,讓它惠及每個人,而不是偏安一隅。
再問問自己。你肯不肯在下班了以後、7點鐘的租來的教室裡,與一屋子的人激烈辯論那些和工作、日常生活都絲毫沒有關聯的命題,比如我們不應該向防艾委員會會長扔血包,或怎麼在製藥公司門口抗議。從7點討論到12點,貢獻點子,捍衛意見,再在第二天精神抖擻地爬起來去將所有的想法付諸實踐,哪怕要被誤傷,或是被警察帶走。
不肯。因為生活還沒有把自己的脊樑壓彎到那個程度,我尚要過自己歲月靜好的人生。
而他們肯這樣做的理由,又僅僅只是因為自己或家人得了艾滋嗎。
這其中所隱含的信念與尊嚴,憤怒和力量,是導演留白了、沒有說明理由、沒有深入窺探的。
他只是用激盪的社會運動結果,告訴你這之下所暗藏的驚心動魄。
時代如同那一場又一場沖刷而來的潮水,呼嘯著將一切晦暗的、破敗的、不堪的東西裹挾而走,將新鮮的泥土長久地留在岸邊。
像電影裡化作鮮血的塞納河。
在所有的潮汐裡,總需要有那樣一個、那樣一群始終保有精神和信念的人。他們看著星空,擎著火把,執著地信任那一點光和熱會擴展為鋪天蓋地的光亮。我終其一生仰望這樣的生命形態,因為我會永遠距離這樣的無畏、光明與孤勇非常非常遙遠。
不敢感謝,只能景仰。
當時代的潮水襲來了,那些從此以後可以病有所癒、不再在垂死的際遇中苦苦掙扎的人們;那些可以驕傲地握住同性愛人的手、在漫天祝福中死生契闊的人們;那些從所有的不平等、不公正、不理解的陰影中走出來、永遠沐浴於陽光之下的人們,都會成為潮水席捲而過的證據。
個體珍貴,群體聚力,時代激盪,微茫的個體與龐大的時代始終是互相交纏、息息相關的。
我們曾經因為互不相同的原因,在這廣袤世間承受過相似的痛苦。但我們以自身之痛照亮他人之光,微薄力量匯為洪流,撼動了堅硬與黑暗。沒有退讓,不被吞噬。
個體是終將落幕的短暫,生存是載進歷史的長遠。
不肯死。
勇敢愛。
電影的亮點太多。劍拔弩張的ACT UP內部氛圍、巴黎起義與遊行的混剪、親密又直白的性愛畫面、充滿觸目的瑣碎和蒼涼的死亡結尾。用性所代表的柔軟與社會運動所代表的激烈交替著來表達情緒。甚至連Nathan和主席最後的那一炮都充滿了沉靜而自製的悲傷。
個體的愛、病、死,與激盪的群體運動。這麼多沉重又折磨的話題被揉進這短短的140分鐘,直接將人壓得喘不過氣。他再令這寬廣的群像中每個個體都自信、鮮活、充滿憤怒和尊嚴,無所畏懼地愛其所愛,義無反顧地傳遞價值。
短短幾千個字也難以描述千萬分之一的盪氣迴腸。用力地寫一點,宣洩一口心緒。
橫七豎八。悲壯生長。
「如果普通人的心跳是60下,LGBT需要BPM——因為只有BPM,才能讓我們不受踐踏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