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喜歡你、愛上你、逃離你》影評:黑暗中相逢
喜歡你、愛上你、逃離你影評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奇遇電影」(cinematik)
作者 ?李笑容
編輯 ? 文刀
2017年,羅賓·坎皮略《BPM》亮相戛納,看哭了評委主席阿莫多瓦,收獲了評審團大獎。
轉眼又一年戛納,出現了一部與《BPM》幾乎相同題材的電影。
二者同樣描繪同性愛戀,同樣設置在上世紀90年代艾滋病氾濫背景,兩者都入圍了戛納主競賽單元。
這部電影,它有著一個溫柔且好聽的名字——
《喜歡,愛上,快跑》
導演是曾起步於《電影手冊》,拍出過《巴黎小情歌》的法國導演克里斯托夫·奧諾雷。
即便我們開門見山便拿它與《BPM》作了比較,但其實兩者區別很明顯。
《BPM》偏群像刻畫;
《喜歡,愛上,快跑》更私人,它有著流動的浪漫、溫柔和哀傷,細膩而動人。
調情的輕盈,對抗死亡的沉重
上世紀90年代,巴黎中年作家雅克與學生阿瑟相遇並相愛了。
兩人在電影院相遇的時候,銀幕上正在放映簡·坎皮恩的《鋼琴課》,講述著沉默如謎、不知所起的愛情。
然而在黑暗中,他們倆又是靠什麼發現彼此的呢?
這是1993年的法國雷恩,22歲的阿瑟有著和詩人蘭波一樣的名字,雅克則是一位來自巴黎的中年作家。
阿瑟和雅克年齡差距不小,讓人想起與阿瑟同名的蘭波和長他10歲的魏爾倫。
不過他們的故事不像那對19世紀的詩人一樣激烈反復,以一場槍擊和牢獄之災慘烈告終。
他們愉快地談論自己,聊童年,講著文學掌故,把憂傷隱藏在俏皮話裡。
快速地相遇又分離,大多活色生香的畫面都不過出現在雅克和阿瑟的幻想之中。
阿瑟在好奇中認識自己,雅克在舊日的糾纏中緩慢告別。
一個在雷恩,一個在巴黎,各自生活,見各自的朋友,各自在夜裡遊蕩,認識新的男孩。
電話亭、信件,這些當年的尋常之物,因為拉長了愛慕中本來就已焦灼的等待,所以在今天看來格外浪漫。
大多雙城記都無法避免一時衝動。
雅克打算連夜驅車前往布列塔尼,見見剛通過電話的阿瑟。
然而路途中憂傷的音樂響起,短暫的興奮不堪一擊,整部影片的情緒也自此發生轉折。
紅燈當前,如同來自死亡的阻撓與警告,雅克驟然調頭,返回與艾滋病共處的生活。
克里斯托夫·奧諾雷的電影世界
導演克里斯托夫·奧諾雷慣於處理複雜的欲望和情感關係。
作為一位公開的男同性戀,他的影片也常常涉及同志情節。
此前,他最為人熟知的作品大概要數《巴黎小情歌》,而最具爭議的則是關於母子亂倫的《母親,愛情的限度》。
然而這在於阿姨演過的作品中,算不上最挑戰尺度的。
這位《電影手冊》影評人出身的導演,可謂忠實地沿襲了新浪潮前輩的軌跡,在作品中也從不吝表達對偶像的敬意。
《喜歡,愛上,快跑》海報上這樣三人同床的畫面,不止一次出現在奧諾雷的作品裡,其中正隱含著對新浪潮的迷戀。
《巴黎內部》(2006)是奧諾雷明確向新浪潮致敬之作。
羅曼·杜里斯和路易·加瑞爾在片中扮演一對性格迥異的兄弟。弟弟加瑞爾的任性和玩世不恭總讓人想起特呂弗「安托萬系列」讓-皮埃爾·利奧。
而陰鬱、古怪、失戀後總想跳塞納河的哥哥也有點戈達爾的影子,畢竟他在與安娜·卡里娜分手後也沒少嘗試自殺。
這個場景使人聯想到《母親與娼妓》,導演是有「新浪潮第一接班人」之稱、卻英年早逝的鬼才讓·厄斯塔什。至於男演員,還是那張「新浪潮臉」(讓-皮埃爾·利奧德),上面寫著混蛋地胡鬧卻總被原諒。
在《喜歡,愛上,快跑》中,奧諾雷也沒忘記讓年輕的阿瑟到巴黎後,去蒙馬特公墓看望一下長眠於此的特呂弗。
電影在開拍之前公布的片名是《喜歡你、愛上你、逃離你》(Plaire, baiser, courir vite),之後中文譯名仍沿用了這一個。
最初宣布兩位男主的人選是曾主演過喜劇《女兒國的傑基》的文森特·拉科斯特和奧諾雷的御用男演員路易·加瑞爾。
法國當紅男演員路易·加瑞爾曾出演過六部奧諾雷的作品,但不包括最近的這一部。
然而最終在2018年戛納電影節首映時,片名改為《喜歡,愛上,快跑》(Plaire, aimer, courir vite),文森特·拉科斯特仍扮演亞瑟,而雅克的角色則落到了曾在《湖畔的陌生人》中有過精彩表演的皮埃爾·德隆尚身上。
導演意圖通過本片重返自己在1990年代度過的大學時光,那時他也曾幻想著遇到一個像雅克這樣的作家,同時又將年代背景下的個人記憶與一直想要表達的艾滋病與死亡主題融合。
還是同性戀題材,這次德隆尚不需要做《湖畔的陌生人》裡那樣大尺度的演出,但要用輕柔的方式觸及沉重的死亡。
艾滋陰影下的90年代
《給沒有救我命的朋友》是死於艾滋病的法國作家艾爾維·吉貝爾1990年出版的一本自傳體小說。
雖然書中的人物使用了化名,但依然不難辨認出哲學家米歇爾·福柯和演員伊莎貝爾·阿佳妮的形象。
正如書名流露出的,這位敏感而尖銳的作者在他的臨終時光裡是自戀、自憐和不無怨懟的,甚至對周遭都懷著點報復心。
所以,他記錄了福柯初次聽聞艾滋病時自大的狂笑和死亡逼近時怪誕的狂笑,阿佳妮在他筆下也是個患得患失、神經質的女人。
在劇本動筆前,奧諾雷重讀了吉貝爾的文學作品。但他創作出的雅克卻與那位1991年底離世的法國作家全然不同。
面對死亡,雅克的疲憊大於怨恨,表現出的是一種長日將盡的懷戀與憂傷,迫切地感到來不及,想要伸出虛弱的手,最後一次挽留那突如其來的愛情。
在這部影片中,所有的人物都是開放和坦然的,相處自然,並努力真誠地彼此理解。
前男友馬可深夜打來電話,要求在雅克家裡度過生命的最後階段,雅克答應了。
伊莎貝爾也大方地自我介紹:我是他兒子的母親,不是他太太,只是朋友。
雅克與年幼的兒子路路間的關係親密而略帶粗魯,類似哥們兒。
更不必說那位無奈而始終寬容的鄰居,他就是海報上的第三個人。
布列塔尼男孩阿瑟確認愛上了雅克,也就任由愛情牽引著來到巴黎,不帶雜念。然而他愛上的人卻幾乎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病床上最後的溫柔,相似的一幕在《BPM》裡也出現過。
同為同性戀題材,同樣聚焦90年代,同樣入圍2018年戛納主競賽單元,《喜歡,愛上,快跑》很容易拿來與《BPM》作比較。
但兩部電影的區別是顯而易見的。
如果說《喜歡,愛上,快跑》的情感是十足個人化的,始終瀰漫著「你真美,請停留」的哀傷。
《BPM》則更注重刻畫群像,如何通過群體運動反抗政府的冷漠和藥商的欺瞞,如何在病痛中抱團爭取個體應得的權利。
隨著醫療科學和普遍認知的進步,如今的人基本不會不再談「艾」色變,艾滋開始逐漸成為一種慢性病。
然而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人們一方面在70年代性解放浪潮的餘波中繼續縱情歡愉,一方面又在艾滋蔓延中生出極大的恐慌。
「雞尾酒療法」直到1996年才被美籍華裔科學家何大一提出,在此之前,人一旦染上HIV,免疫系統就可能在短時間內被摧毀。
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死於1984年,這距離他被荒謬的「同性戀癌症」逗得哈哈大笑僅三年,身後留下了未完的巨著《性經驗史》。
羅伯特·梅普爾索普,美國攝影師,死於1989年。
當梅普爾索普在電話裡告訴昔日戀人自己得了艾滋時,帕蒂·史密斯剛剛懷上婚後的第二個孩子。她說:我會戰勝這爛玩意。
可兩年後,他還是死了。帕蒂·史密斯在《只是孩子》中詳述了這段延續一生、超越世俗定見的愛。
凱斯·哈林,美國塗鴉藝術家,死於1990,時年31歲。
對,他的畫就在被你穿在優衣庫T恤上。
弗雷迪·默丘里,英國皇后樂隊主唱,死於1991年。
大家都喜歡這位其貌不揚的牙叔。唯有他能唱出憂傷與強烈的激情、深情與不妥協的尊嚴、絕望與生之渴望的奇妙混合,感人肺腑,無法言說。
德里克·賈曼,英國藝術家,死於1994年。
照片中這個將臨終的賈曼擁在懷中的年輕男孩正是《藍》題獻和片中反復說到的H.B. 滿屏藍色,賈曼叨念著:「迷失的男孩,永遠沉睡。深情的擁抱,鹹鹹的吻。」
德里克·賈曼在《藍》里誠實而清醒地說道:「儘管有‘與艾滋病共存’的口號,我終將不會贏得與病魔的鬥爭。」
其實不必將所有人都描述成鬥士(至於那些幸災樂禍的偏見則壓根令人不屑)。走過一條人生路,脆弱、猶疑、悲傷都在所難免。死亡當前,鮮少奇蹟發生。
然而,即使在黑暗中相逢,從輕佻的愛慕,到無可救藥的墜入,兩個路過的人彼此在的唇上留下輕輕一吻,無懼時光飛逝,愛情就是最美好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