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希望在世界另一端》影評:漆黑的海上,總有燈塔長明
希望在世界另一端影評2017年初,特朗普頒發一紙入境限令,在全球引發同步振盪。這股風波一直延續到2月底的奧斯卡頒獎禮上,為上半年的魔幻現實主義氣候嵌入了基座。自2015年以來,面對持續發酵的難民危機,歐洲各國在人道與國情之間左右搖擺,加上各地頻發的襲擊事件,合作進程屢屢中斷。原本開放包容的一體化格局陷入泥淖。邊境管制加強,社區衝突不斷……特朗普對本國非法移民的驅逐,足以視作矛盾蓄積日久後的集中爆發。
在接收政策遭遇衝擊的當下,還有多少善意能衝破綱領的障礙,來自民間的溫情能否融化冰冷的司法秩序?阿基·考里斯馬基在其最新作《希望在世界另一端》中,以一個盛滿暖色調的故事,向我們拋出了他的回答。
影片前半段由兩條故事線構成:與妻子分別後的服裝商維克斯特倫,在賭場賺得盆滿缽滿,成功轉行踏入餐飲業;敘利亞難民哈立德在逃難途中和妹妹走散,偷渡至赫爾辛基尋求庇護,一面申請移居一面苦尋親人的下落。命運的落差與戲劇性在此得到了極為鮮明的展現,兩個來自不同地域的人同時映入觀眾視野,二者身份上先天與後天形成的鴻溝,在一幕幕畫面的切換、對比中被不斷放大。
評論界常將阿基的電影比喻為「沉默的詩歌」,他對台詞的運用格外節制,僅靠鏡頭中的一系列人物、衝突來完成銜接。在《希望在世界另一端》開頭,維克斯特倫拎著皮箱出門時,不與妻子道一聲別,隔在二人間的只有沉默,與桌上的菸蒂、伏特加酒瓶、鑰匙、戒指等物件。通過高度簡化的創作宗旨,影像如精練的詩歌一般,於留白深處盡顯從容,締造無限的冥想空間。
而這也成為阿基的電影難以被部分人接納的原因所在。冷淡如舞台劇的轉場風格,常使習慣了好萊塢式快節奏剪切、敘事的現代觀眾陷入昏睡。和製片廠壟斷下的流水作業相比,他所奉行的原本就是另一條道路——與歐洲風格化、古典化創作精神相契合、帶有作者印記的拍攝方式。當人們沉下心來,便會瞬間浸入一種靜默舒適的氛圍,彷彿穿梭於赫爾辛基這座老舊的城市,被其中複雜的社會風貌,及一群善良的底層民眾所觸動。
這樣的城市,註定與超級英雄出沒的紐約等現代化都會不同,更適合於講述小人物的故事。落後與樂觀,也一並烙印在他的作品中,成為交相映襯的兩面。
2011年上映的《勒阿弗爾》,記敘了一出平民合力幫助黑人男孩的故事。而作為「港口三部曲」系列的第二篇章,阿基在《希望在世界另一端》中再度著眼於難民題材,不難看出他對這一現象的積極關注。選用阿勒頗作為主人公身後的家鄉,更具有尖銳的寫實意義。
與前作相同,故事聚焦的出發點不在於危難本身,而在於人與人之間的交集、碰撞。和視角交雜的同類作品相比,影片以分外冷靜的筆觸,完成了對身份焦慮、文化融合等話題的抽象解讀,就連對戰爭殘酷性的描寫也僅是一筆帶過。通過哈立德在警局對逃亡經歷的斷續回憶,電視裡模糊的新聞圖像,導演間接挑明了戰爭給人最大的傷害:並非肉體上的折磨,而是精神層面無法抹平的創傷。
從以德國為首的發達國家放寬難民接收政策以來,街頭搶劫、傷人等惡性事件頻繁見諸報端。政府提供的各項就業和醫療保障措施,非但沒能解決雙方分歧,反倒加劇了種族之間的仇視和情緒對立。追根溯源,流落他鄉的難民在接觸社區、建立新生活的過程中,面對語言文化截然陌生的環境,心理滋生隔閡。受社會地位低下的牽絆,他們難以覓得穩定的認同與歸屬感,這在很大程度上制約了外來群體與當地居民間的融合。
電影中哈立德身處異國的遭遇,便極具說服力地印證了這一點。他操著彆扭的口音和人打交道,被街頭挑釁的混混圍毆……遠離戰火和硝煙的寧靜街巷,似乎並不能施予他避風的港灣。從伊拉克來此避難、經驗更為豐富的友人同樣無奈地告訴他:
「我在這裡已經待了一年,但我的生活毫無起色。」
「悲傷的人會首當其衝被送回去。」
要想融入當地,就要學會掩飾悲喜,假裝自己過得很快樂,這是難民潮孕育出的隱性規定。而當移民局冷酷回絕了哈立德的庇護申請,決定將他遣送回國時,法理與人倫間的對抗立時浮現出來。
當多種標準難以共存時,人們如何謀求平衡,打破眼前的困境?導演提出了一個簡潔,大膽,而又具有普適性的答案:跟隨人性中良知與善意的指引。
正是這種脈脈流淌的溫情,將兩條平行的敘事軌道縫合在了一起。兩個國家,兩個大陸,兩種文化,對應著無數獨自遊逛、渴望安放的靈魂。維克斯特倫和餐廳眾人達成默契,促成了哈立德和妹妹的重逢。在黑白交替的光影間,人文關懷不再僅是句空洞乏力的口號,而是鄰里慷慨伸出的援手,是足以跨越國界和民族的情感力量。
在阿基的作品中,似乎總存在一段離奇的際遇,和光明向上的結局。儘管不時有評論家指出,這種對於人性美好、高貴心靈的頌揚,終不過是理想化的世俗願景,顯得過於順暢,缺少層次性。而對於種種不可能性的顛覆,正巧凸顯了創作者執著的道德信念。這種發自內心、純潔無私的讚美,不啻為寄予在底層群體身上最樸實的希望。
影片結尾,哈立德的妹妹步入警局,決心為自己爭取一個全新的未來。被捅傷後的哈立德倚坐在河畔樹下,被小狗蹭著臉,背景響起節奏輕快的音樂。影片最終定格在這童話般溫馨愜意的一幕,而導演留給我們的思考並未止步於此。分裂化浪潮愈演愈烈的當下,我們如何讀懂、理解來自另一世界的人?回音紛亂交織,又似乎很簡單。
希望在世界另一端並非絕望,而是灰暗中隱約透出的希冀。只要漂泊的溫情不被固執捲入渦漩,漆黑的海面上總會亮起燈塔,為無數流離失所的異鄉人捎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