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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希望在世界另一端》影評::他把電影創作當作一個神聖的工作

希望在世界另一端影評

作者:方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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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考里馬斯基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按現在流行語說,就是一「白左」,但他無疑是站在全人類命運的角度,深具自我的見解和思考,常常打破時空與國家界線,突破意識形態的藩籬,時懷慈悲之心,對準某個難民或者一個公民,進行深度的闡釋。或者說,這是一個非同尋常又講究藝術品味的「白左」,我們親切地稱他為「阿基」。但他的個性是倔犟的,其外顯氣質,好像跟他溫潤的電影風格相左,這正是阿基的神秘與獨特之處。

時隔5年,繼《勒阿弗爾》後,他再度創作了以難民題材為主的《希望在世界另一端》(2017),影片整體貫穿了阿基的冷幽默,要真正看得懂阿基的電影,並非一件易事。凡有關難民題材,劇情程式都差不多,但在表現上,各有側重。阿基拍的是一種由冷漸暖的味道,很像煲的老火湯,入味之後,爽口開胃,這是他的創作喜好。但與以往有意模糊年份不同的是,《希望在世界另一端》,有了電子指紋掃描,電腦錄入,以及手機通話,但打字機依舊,看來他喜歡老物件的習慣還是改不了。

影片所敘之事,繞不開年份,敘利亞阿勒頗戰事正酣,敘利亞政府軍、各反對派武裝、ISIS恐怖組織,以及美國為首的聯軍及支持敘政府軍的俄軍,在這塊土地上展開了長期的廝殺及角力,敘利亞真正成了一片血與淚的國土,令人窒息與絕望。1991年出生的哈立德·阿里作為從阿勒頗逃亡的難民,未婚妻在戰事開始即不幸身亡。

哈立德之前是一名汽修廠的工程師,有一天下班,家卻成了一片廢墟,父母親被炸死亡,他帶著妹妹米麗亞姆,向已去世的未婚妻父親借了6000美金,從土耳其,穿越希臘、馬其頓、斯洛文尼亞到達匈牙利,在混亂中兄妹走散,自此杳無音信,他來到波蘭格但斯克,遭到一群光頭黨追打,逃上了一艘裝煤的貨船。

當他醒來時,已身處波羅的海,船長待他很好,就這樣來到了芬蘭,完全是誤打誤撞。片頭即是他一臉黑乎乎的走上岸,真正的一個「黑人」,足見阿基氾濫的同情心與冷幽默。在住了一夜後,哈立德主動找警察局申請庇護,然後被送往難民接待中心,認識了來自伊拉克的難民馬茲達克。

看著哈立德苦大仇深的樣子,來了兩年的馬茲達克讓他假裝快樂,這樣就不會惹麻煩。在他向居留中心陳述時,女審查官問他的信仰,他說在家園炸毀時,他就沒有信仰了。對方說那就填無神論者。他說也不是。這說明了哈立德內心的矛盾之處。

最終,芬蘭居留申請中心,以阿勒頗已無戰事為由,拒絕了他的合法居留。在押解留待遣返前,幸虧那位好心的芬蘭姑娘給了他一條生路,讓他開溜。片中穿插電視新聞,播送阿勒頗激烈的戰事,這與居留中心拒絕他的申請形成一個參照,也是一種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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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片進入一小時後,哈立德終於得以與芬蘭商人維克斯特倫相遇。維克斯特倫是片中的另一條線。與前作《勒阿弗爾》那位修鞋匠夫妻的情深意篤不同,一開始,這位商人就跟妻子分手離開了家,開車住進了旅館。與妻子無奈分手,或是因為經濟因素。

阿基慢慢揭開芬蘭乃至歐洲經濟不振、人性偽善、種族主義等等破漏的底褲。維克斯特倫從事襯衫推銷,其中一個由卡蒂·奧廷寧飾演的老客戶,說自己將要離開芬蘭,前往墨西哥城生活。她勸他可嘗試做餐飲業,說「人在命運不濟時要喝酒,日子好了更要喝」。這是芬蘭經濟萎靡不振又毫無人氣的一個側面。

維克斯特倫想開餐館,但錢不夠。他來到地下賭場,贏了6萬元,搞得人家說只此一次,不得再來,看得出他是賭場高手。當然,這次,他只是想買家餐館。2、5萬買了家名為金品脫的餐館,接收了卡拉姆、尼爾希寧和女實習生米莉亞。這種背景下,逃出來的哈立德縮在餐廳垃圾筒邊,與維克斯特倫相遇。頗為滑稽的是,就好比打仗,都給了對方一拳。但流著鼻血的維克斯特倫,還得給他好吃好喝好安排好。

就這樣,哈立德留在了餐廳。不止於此,好心的老闆及員工給他安排藏身處,以防移民局的突擊檢查。還給他找來做假證的小子,給他製作了一個以假亂真的居留證。正好,哈立德拿到居留證一出門,在他好心地給乞討者扔下硬幣後,就遇到了警察,還真好使。蒙混過關的哈立德很快樂,他唯一牽掛的就是妹妹。這夜,馬茲達克跑來告訴他,他妹妹有消息了,在立陶宛。還是老闆維克斯特倫出面,為穩妥起見,他跟跨境貨運司機商議,讓他捎帶。

這樣,哈立德的妹妹安然地從立陶宛過來。兄妹倆相見當然高興。他們相約明天去警察局申報,不想做黑戶。但就在哈立德走過地下道時,被「光頭黨」當作猶太人挨了一刀。第二天,我們居然看到了忍著疼痛的哈立德,硬是忍痛靠在警察局不遠處,等待著妹妹。妹妹毫無察覺,他讓妹妹去辦事。他則來到海邊,凝視著遠方。這時餐廳那隻流浪狗過來,跟他嬉戲,好像這是他彌留之際的唯一親人。看來他還不如一條流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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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看似簡單,蘊含卻很多。身為中產階級維克斯特倫的餐廳不景氣,就改做日本壽司料理,火了一陣,又不行了,再改做餐飲舞廳。芬蘭經濟的蕭條處處可感。當然,其中或有某種誇大之嫌。

影片再一個特色就是音樂,不管是街邊還是餐廳,都穿插有自彈自唱的歌者,這是他們對於世道人心的衷腸傾訴。哈立德在被遣返前,用阿拉伯樂器,深情地彈了一首悲愴的曲子,猶如他輾轉又憂傷的最終人生。影片完全可視作一部音樂片。影片結尾特意注明「紀念皮特凡·巴什」。

身為敘利亞難民哈立德的悲慘結局,足以說明歐洲並非難民的最佳居留地,歐洲自身的沉痾痼疾,愈來愈積重難返,他們的國民都在想著遷離,更遑論中東來的難民。種族主義者的光頭黨,對於難民的暴力,顯然有導演的自己想法,難民與恐怖主義蔓延是否有必然聯繫,或者只有一步之遙,一切端看你如何對待難民。

但在我看來,阿基對於難民的態度,或者說其一貫的想法又不免淺顯、單一。這個我在有關《勒阿弗爾》的影評也有所提及。難民問題,顯然是一個複雜又需留待時間和事實澄清的問題。所以,我一開始就說導演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痛恨戰爭,痛恨種族主義,天生帶有野性,又不免夾雜著思想性的「簡單粗暴」,這與他溫情的電影正好形成了一個反差。

也許他的無拘無束,跟他的經歷有極大的關聯。阿基純屬一個國際影壇的另類,一個非典型的名導。他1957年4月4日生於芬蘭,畢業於赫爾辛基大學通信工程專業,先後做過清潔工、洗碗工和郵差,一直還撰寫影評,後來在慕尼黑電影資料館,在觀看了大量電影後,28歲即開始了自己的電影創作生涯。我們從他過去的《火柴廠的女工》《沒有過去的男人》《波西米亞人生》等片可看出他的程式化,嚴謹、溫暖、舞台劇的簡約風格,這與他的天性和經歷有很大關係。當然,更多的是他固有的思想。任何創作最終乃是由個人思想確立。沒有思想的人,創作只是蒼白的一堆灰燼。

最終,我們看到了《希望在世界另一端》,正好是沒有希望,歐洲讓難民絕望,也讓自身的國民失望。但我對於他如此一再重複的態度,有了某種生厭,或者說,影片所敘述的並非是全部的事實,大多數接納的難民得以安排。當然,還有難民一直在路上,甚至淹死在地中海與愛琴海,還有如2015年12月31日科隆等地跨年夜,幾千名當地女性被眾多難民猥褻的事實,更不要說從難民中蛻變的恐怖分子及「獨狼」式的襲擊,這些都足以說明難民問題,乃是多重的複雜問題,並非片中所涉的那樣簡單。當然,阿基也並沒有站在道德高地,一味地埋汰,但總體上他的「左」翼思想傾向性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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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喜歡他的電影,恰恰不是他的影片主旨,亦非他的劇情,我所喜歡的乃是他的表現手法和鏡像語言,他那種沉靜之上的感染力,常有令人心悸之感。這是他非凡又獨一無二的藝術觸覺。他始終把握一個點,然後擴張及面,漸漸總是會擄獲人心。

我們注意到,阿基依然習慣性地採用35毫米膠片拍攝,每幀畫都如細膩的油畫般乾淨。尤其是一板一式的表演,角色之間的對話,都接近低語,毫無表情,不免刻板,好像都是慢性子,卻極為喜感,近似話劇式的場景和走位,再加北歐特有的平行光,高灰冷色調的鏡頭,顯現了阿基極簡的靜謐鏡語。

影片對白非常精彩,如伊拉克難民馬茲達克說的「所有悲傷的人都送回去了」,這讓哈立德感到某種急迫的人身威脅。再如哈立德妹妹米麗亞姆說的「死要容易,我想活著,我想保留身份,明天去自首,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哥哥。」這是難民保有人格自尊的有力態度。有趣的是,往往片中人說話,在同樣一個場景氛圍中,幾乎一個聲調,相對應的是鏡頭的紋絲不動,從沒看到隨意的晃動,這是他的較真之處。

我們從中能感受到他的電影,懷有莊重的儀式感,顯然,他把電影創作當作是一個神聖的工作。再者,阿基借鑑了諸多電影大師的鏡頭語言。我一直以為,誰掌握了豐富又簡約的鏡頭語言,他的電影就有了經典電影的潛質。這是一種清晰又嚴絲合縫的創作力。從這個層面來說,阿基的電影大多可作為大學電影教學的絕佳範例。

想想,他是如何使用鏡頭語言,如何協調角色與鏡頭的關係,他又是如何運用遠近相交的鏡頭,從而讓角色更富有層次感和多稜角,也讓電影更生動。如果沉下心來,我們從阿基的電影中,慢慢都能感受到他電影獨特的藝術質感。這是我屢屢談及他的電影那令人賞心悅目之處。

2017、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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