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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風的另一頭》影評:威尼斯電影節影評:重組的碎片【譯】

風的另一頭影評

作者:Owen Gleiberman (Variety)

譯者:csh

譯文首發於《虹膜》

現在,那些碎片終於被拼成了一個整體。那麼,它看起來怎麼樣?

《風的另一頭》講述了一個傳奇好萊塢導演的故事,他的名字是傑克·漢納福德(約翰·休斯頓飾),他正努力要完成自己最新的作品。既然我們花了四十年的時間,才把奧遜·威爾斯遺作的碎片,拼成一部可以說是完整的「電影」,我們要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在觀眾眼中,它看起來像是一部連貫的影片嗎?

答案(基本上)是肯定的。勤勉的檔案員與技術人員費盡辛勞,才讓《風的另一頭》重歸完整。修復團隊由曾獲奧斯卡獎的剪輯師鮑勃·穆拉夫斯基(《拆彈部隊》)帶領,處理了威爾斯留下的一百個小時的影片(包括他現存的筆記)。

這一切如同一場神聖的電影考古發掘計劃。他們完成的作品,是一部怪異的、相當跌宕起伏的、賞心悅目的影片,我們很容易就能察覺到奧遜·威爾斯的風格。從那浮華而晦暗的氛圍中,你可以感受到高濃度的「威爾斯基因」。所以它是一部好電影,還是一部爛片?一場迷人的混亂,還是一則嚴肅的故事?一部藝術作品,還是一件古董?可以說,它跟上述的每一項都沾點邊。

《風的另一頭》有著許多角色(即使許多人只是突然呆滯地出現在攝影機前,脫口說出一兩句台詞)。它有著鬆散的結構,但卻按部就班,逐步滑入黑暗。它也營造了一種圓熟的、慵懶的氣氛,描摹出好萊塢那朽爛的核心。

它也呈現出一系列混亂的、令人困惑的碎片,運用了各種不同的膠片(包括35毫米和16毫米的膠片、黑白與彩色膠片)。這部影片是威爾斯在1970到1976年間零零碎碎地拍成的,而且他並沒有能夠在去世之前將它完成。但是,這並不能完全解釋這部電影概括性、私密性、夢幻性的特徵。某些跡象表明,就算威爾斯把這部影片完成,它仍是高度概括、極其私密、如夢似幻的。

當威爾斯從歐洲歸來,開始這項拍攝計劃的時候,他已經五十五歲了。他最開始把這部影片設想成一部「回歸之作」,他的意思顯然是要拍攝一部傑作——威爾斯的一番偉大宣言,涉及好萊塢、媒體、新的青少年文化和扭曲的電影政治學。

不過,這項計劃仍然是在威爾斯職業生涯晚期的那種拍攝風格中進行的。那是一種夢想家式的、低預算的拍攝方式,口號是「我在家拍電影,和在馬路上拍電影一樣快」(代表作有《贗品》和《堂吉訶德》)。這種「自給自足」的美學建立在一種願景,或者說一種偏執的幻象之上:威爾斯,一個被好萊塢製片廠體系殘害的導演,自己在系統之外拍攝最終的影片。

但是,在觀看那些最後的影片時,我們心中騷動的念頭是這樣的:如果沒有充足的預算與工作人員,如果他的身後沒有一個製片公司,他是否能夠在拍電影的時候發揮自己那種純熟的技藝——鏡頭角度、尖銳的台詞、視點鏡頭?換句話說,他能讓我們目睹一部魔術般的、奧遜·威爾斯式的電影嗎?

那樣一部電影,確實是一場迷人的夢境。但是,我們很難不去懷疑,奧遜·威爾斯不完成《風的另一頭》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根本就不想那麼做。對他來說,製作電影的那種「點金術」般的過程,比電影成品本身更為神聖。「永不完成影片」,是一種自命不凡的、自毀的、威爾斯式的舉動。

他告訴我們,好萊塢製作電影產品,而他製作電影的熱情遠勝於此。純粹的過程就是一切。《風的另一頭》是一部高度獨立、為藝術而生、「我即攝影機」式的影片。把它那破碎的影像組合到一起,就是一個荒謬的故事,用喜劇的手法描摹好萊塢的奢靡,成為診斷好萊塢重症的迷人案例。對威爾斯來說,好萊塢是一個不讓你說真話的夢工廠。《風的另一頭》是在不為人知處,一場反轉的噩夢,將現實化成一座飄搖的海市蜃樓。

影片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感覺自己像是在看電影的草圖,而不是真正的「電影」。最初的二十分鐘焦躁不安、令人困惑;影片持續不斷地拋出新的角色和新的台詞,我們看不到可以被稱作是「事件」的東西。就好像威爾斯從來沒學過怎麼拍鏡頭——這可能是一種風格化的選擇,也可能只是匆忙拍就的結果。不過,即便如此,《風的另一頭》可不僅僅只是記錄下它那迷人而古怪的拍攝過程。

影片之初,幾個演員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彼得·博格丹諾維奇尤為突出,他扮演布魯克斯·奧特萊克,一名世故的電影「高手」,因為他的油腔滑調,深受漢納福德的寵愛。在這部影片中,一部關於漢納福德的紀錄片正在拍攝,而你到的每一個地方都有人拿著攝影機。這正是威爾斯提及的「七十年代的傳媒時代」的萌芽——不過現在看起來,他就像是在預示蘋果手機的時代。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風的另一頭》都不像是在講故事,直到那個荒漠中的農莊場景。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慶祝傑克的七十歲生日。他的密友、仰慕者與奉迎者在場,甚至連他的一些敵人也不例外,比如一個總是和他過不去的影評人(蘇珊·斯塔絲伯格飾)。

我們還看到了一些威爾斯年輕時的導演夥伴,像是保羅·馬祖斯基和亨利·雅格洛,他們閒坐著,爭論著階級鬥爭的話題。過了一會,約翰·休斯頓狡猾地斜視四周(讓我們想起他在《唐人街》中令人難忘的表演),踏進戲劇式的聚光燈中。

休斯頓是在扮演威爾斯自己的肖像嗎?是,也不是。漢納福德與電影本身一樣年邁,來自好萊塢的默片時代,知曉所有它骯髒的秘密——有些是他自己的秘密。作為導演,他是一個「男人中的男人」,一個海明威/霍克斯式的頂天立地的人物,他能夠吼出這樣的話:「我覺得拍部好電影很容易。我不是說要拍一部偉大的電影——那是另一種東西」或是「互相借鑑沒什麼問題,只要我們不借鑒自己就行」。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漢納福德是好萊塢的權力精英。威爾斯從《公民凱恩》之後就從未體驗過這種特權。但是,漢納福德同樣是一具已逝年代的殘骸。讓漢納福德創造他的傳說的製片廠體系已經不復存在,而新的好萊塢——或許是最後的好萊塢——仍懸而未決。

威爾斯也是如此,他剛結束在歐洲的流放而歸來,但他試圖完成的影片,仍舊必須是威爾斯式的。這是一瓶矯揉造作的迷幻劑,這是一部逃避現實的「裝嫩」電影,這是《風的另一頭》。我們看到了太多這樣的場景——最開始是在放映廳內,漢納福德那臉型瘦削的夥伴,比利·博伊爾(諾曼·福斯特飾)試圖把電影賣給潛在的投資人(傑弗里·蘭姆飾),但那位投資人在放映中途就離場了。

我們很難去責怪他。威爾斯是要用這部「電影中的電影」,來諷刺安東尼奧尼式的青年電影。它的開頭就像是《紮布里斯基角》的續集:約翰·戴爾(鮑勃·蘭登),吉姆·莫里森式的主角,慵懶地站在一片貧瘠之地,正對著女主角(由威爾斯的情婦扮演),那是一位撩人的、奧雅·柯達般的女人,正處於一種半裸的狀態。

到了後來,當傑克在派對上放映這部影片時,我們看到了更多的片段,那時它成了一部放蕩不羈、無比邪惡的驚悚片。不過,我們很難揣測威爾斯在這裡的用意。我們可以因一部分場景而發笑,但是大多數場景都是憂鬱、遲緩的。

如果這是威爾斯對新好萊塢影片的預言,那麼它看起來既時髦又(在我們的後見之明看來)落伍。更吸引人的是傑克的派對本身,它看起來是一場酗酒的狂歡與含沙射影的諷喻。《風的另一頭》中的對話像是一陣陣惡毒的寒潮。

「傑克前行的過程,不過是一次次的和解。」「這個傢伙被他的信徒們寄生了。」「漢納福德先生喜歡裝作無知的樣子。」「他可以把一個僅僅是糟糕的主意,變成真正窮凶極惡的東西。」「如果你想跟他打一架的話,請邀請我。」如果說言語中傷是在文字上做文章的話,那麼這部影片的視聽風格也另有蹊蹺。它發揚了威爾斯曾在《贗品》中運用的高速拍攝技巧,搶在奧利佛·斯通的《天生殺人狂》之前營造出一種催眠般的多媒體鏡頭效果。

我們不禁想象,如果斯通看一下這部威爾斯「裝配」的四十二分鐘的段落,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從黑白到彩色的躍遷,不僅僅是給我們一種不平衡感。它邀請我們觀察片中的角色,就像是在觀察籠中的爬蟲。觀看《風的另一頭》帶來的至高的喜悅,主要是因為這部影片實在是太「威爾斯」了。這部影片感覺上最像是《歷劫佳人》(對我來說,這是威爾斯除《公民凱恩》之外最偉大的影片)。

它甚至還有一點「玫瑰花蕾」的意思——我們可以從他與約翰·戴爾那捉摸不清的關係中察覺到,漢納福德有著隱蔽的同性戀情結(「當傑克發現他的時候,他還在賣吸塵器」)。在這部影片中,這一同性戀情結不僅僅是作為「流言蜚語」呈現的,它是威爾斯對好萊塢之虛偽的隱喻——這個極具男子氣概的導演,塑造了他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他的影片,然而這一切都建立在他的自我欺騙之上。從精神分析學的層面上來說,這也是他沒有完成這部影片的根本原因。

不過,平心而論:《歷劫佳人》與《公民凱恩》與這部影片絕不是同一種藝術。《風的另一頭》是如此連貫、如此令人嘆服。而修復團隊的成果,還原了這部拼貼式的影片,讓我們再也不必推測它的模樣。你可能會好奇,如果威爾斯從職業生涯之初就開始籌備這部影片,並給予它應得的大規模製作,《風的另一頭》將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是,從某種層面上來說,你再也不必擔心這部電影會永遠鎖在他的大腦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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