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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希望在世界另一端》影評:基督回到了凡間

希望在世界另一端影評

文_調反唱唱

赫爾辛基沒有微笑

影片的兩位主角是這樣出場的:敘利亞難民哈立德從裝滿黑煤的貨船上出來,臉色陰鬱;婚姻失敗的的服裝商維克斯特倫離開妻子,面若冰霜。接著兩位主人公在街角遇見,冷面看了對方一眼,分道揚鑣。再看下去,你很快會發現芬蘭赫爾辛基真是一座冷調的城市,甚至找不到一個微笑的人。從上層階級賭場的大老闆,到中產警察局長再到底層人民在小酒館買醉的流浪漢。每一個人都戴著克制冰冷的面具,寡言少語,不輕易流露任何一種情感,不管是快樂的還是悲傷的。

哈立德的家鄉被炸毀,父母死在廢墟中,唯一的妹妹在塞爾維亞走丟,他自己輾轉了七個國家,最終流浪到芬蘭,移民身份還不被當地政府認可,承受了如此多的悲痛,他臉上那種難以置信的沉靜似乎與現實不符。但深究會發現,這種面部表情的克制一方面來自於對無望生活的麻木,另一方面源於孤獨(阿基語:「我是孤獨的人,孤獨的人不說話」)。中產維克斯特倫又何嘗不是生活艱難,與妻子分道揚鑣,服裝生意也不景氣,一不小心又買了個拖欠員工工資的飯館。其實這種生存的狀態適用於片中所有出場的人,從他們冷酷的表情下面,可以窺見生存的不易。順便提一嘴,看起來像是「異類」的來自伊拉克的馬茲達克同志。這位仁兄因為長相喜感和無法掩飾的可愛微笑而顯得相當違和。但對不住了各位,阿基為這個人物做了解釋:「我的快樂是裝的」。

那麼赫爾辛基就沒有快樂的人嗎?曾有記者向他提問:「生活在極北地區的芬蘭人天生就是悶騷性格嗎?」阿基否認了這種假設「稍微了解現實的人會知道,芬蘭人並不是如我電影裡的人那樣,如此恰如其分說話和表達情感的」。首先阿基的鏡頭原本就不愛眷顧沒有煩惱的人,他的「勞工三部曲」、「失業三部曲」、「海港三部曲」不是關注工人階級就是歐洲難民。其次,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是阿基對演員表演極度克制的理念,這是從布列松那裡學來的。布列松在《電影書寫札記》提到了「模特」式表演:「表演的最高境界,不在於表演得‘單純’,或者是‘內在’,而在於不演」。正是在這種最為沉靜的表演和最為克制的情感中,細微的動作、表情變化才能獲得更為深刻的含義。比如,哈立德在被一群種族歧視的流氓毆打後,蹲在維克斯特倫餐館附近的垃圾堆,只是與維克斯特倫發生了最為輕微口角爭執,一向素面的他卻因為積攢已久的憤怒動起了手。這讓人一下子有了興趣,在沉靜湖水中的一片微波,遠比喧囂中的吶喊更有力量。正所謂「一個目光,即可掀起一份激情、一場謀殺、一場戰爭」(布列松語)。隨後的剪切很戲劇化,被打的維克斯特倫賞了打人的哈立德一口飯吃,還為其安排了一份工作和住處。維克斯特倫少說話,多做事,他對哈立德的幫助是「希望在世界另一端」,是統領全片的。但實質性的幫助往往省略表達,或者被一句玩笑話帶過,看起來極其輕巧,但誰都知道這份情感的沉重。

與刻意壓抑的面部表情產生巨大反差的是音樂。阿基電影裡的音樂向來是重頭戲,有的時候還會有讓人興奮的彩蛋(如[勒阿弗爾]里驚喜出場的「Little Bob」)。對於這點阿基說過「當面對一種情感手足無措時,我都會用音樂來緩解尷尬」。看看[希望在世界另一端]里音樂插曲的歌詞——「我們會徹夜狂歡,快愛我吧,因為我明天就不見了」;「若我靜候佳人,她將永遠不再來」;「記憶的慢調,在我靈魂裏熱切的彈奏」;「男人祈願,但所有努力付之東流」——都承載了巨大而深刻的情感,它們恰當的出現在哈立德心情低落的時候。直觀的歌詞和被賦予強烈情感的音樂節奏,填補了面癱主人公表情的空白。

從政治到愛

阿基的電影向來都是可以從政治面向去解讀的。「勞工三部曲」是北歐80年代底層勞工生存狀態的一個寫照;到了「失業三部曲」面對21世紀初困擾芬蘭的失業問題,阿基說:「不為這個現狀做點什麼,我都沒有臉照鏡子」;因為「芬蘭也有過自己的難民」([希望在世界另一端]台詞),如今面對來自其他國家的難民,亦沒有理由不伸出援手,[希望在世界另一端]和他的上一部作品[阿勒弗爾]併入「海港三部曲」,關注的是近十年歐洲面臨的難民問題。

拍攝於2011年的[阿勒弗爾]講的是生活在法國港口城市阿勒弗爾的擦鞋匠馬塞爾,偶然遇到了一個非法入境的非洲小男孩,一貧如洗的馬塞爾外表冷若冰霜,內心卻非常炙熱。他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幫助小男孩偷渡到倫敦與親人相逢。不僅是馬塞爾一個人,他身邊的人都紛紛伸出了援手,甚至負責此案的警察探長也在關鍵時刻幫助了小男孩逃脫。[希望在世界另一端]與[阿勒弗爾]極其類似,以維克斯特倫為領導的金色品脫餐館,裡面的每個員工都可愛且富有熱心腸,他們集體幫助哈立德逃脫警察的視線,成功找到失散的妹妹。這種全民式的幫助區別於歐洲政府的整體態度,正如[阿勒弗爾]警察無情的追捕,[希望在世界另一端]中的媒體報道以及法院拒絕維克斯特倫申請政治庇護的理由(對於難民愛惹是生非得偏見,所謂「基於治安方面的考慮」)。

民間對於難民的態度可以解釋為一種單純的、無理由的愛。無論是[阿勒弗爾]中的小男孩還是[希望在世界另一端]中的哈立德,他們所得到的愛的關懷都沒有確切的理由。就像上文所說被打的芬蘭人在下一秒拯救了打他的敘利亞難民。這個外表冷酷的頹廢中產相當「言行不一」,一邊說著「我是傻瓜嗎?我會為了一個難民進監獄嗎」,一邊親力親為幫助哈立德做。這種對比既使得人物立體化,也產生了一種幽默感。

這些「沒來由」的愛也反過來指向了政治。那個愛擺臭臉的庇護所護工,她的行為和[阿勒弗爾]裡的警察探長一樣,在關鍵時刻伸出了援手,他們的幫助更為複雜和深刻,身為體制內的人,做出這樣的決定背負了更多的壓力。但[希望在世界另一端]比[阿勒弗爾]更現實一些,在赫爾辛基你可以看到更多和哈立德一樣的難民,如那個開公車的非洲男孩、在食堂包著頭巾的伊斯蘭教國家婦女、路邊乞討的伊拉克女人等。與此同時,不可忽視的是,在這座城市也無處不存在對難民的歧視,不管是光頭黨,還是背後寫著「芬蘭解放軍」的痞子,不僅言語侮辱(朝著哈立德吼:「你個騎駱駝的」、「懷種」),還對難民進行身體傷害。這些都是逼迫阿基不得不「做點什麼」的現實。

為什麼要無理由的去愛與我們沒有任何關係的陌生人,[希望在世界另一端]給出了答案。伊拉克青年馬茲達克對人友善,內心渴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芬蘭人的認可,從而幫助在家鄉還沒有脫離苦海的親人,為此他假裝快樂。哈立德因為受到了善良人的幫助而愛上了這個國家,但他的心中還留有對故鄉的眷戀:「雖然愛上了這裡,但如果找到一條回家的路,我一定會感激不盡的」。哈立德的妹妹拒絕要求更名的假證件辦理,「我不會更改自己的身份」。儘管生存如此不易,他們依舊找到生活的樂趣,並反過來自嘲。正如哈立德的妹妹所說:「死去很容易,但我願意活下去」。他們面對艱難的生活,毫無畏懼、毫無幻想地去接受眼前這個現實,以及具有反過來嘲笑現實的能力。他們具有讓人去愛與尊敬的個人魅力。

真誠去愛別人的話,也會反過來得到愛。在開頭與妻子分手的維克斯特倫,在結尾與妻子破鏡重圓,這是愛的精神回歸。同時美麗的結局也給了被難民歧視群體捅了一刀的哈立德,他坐在河邊,與他同命運的被維克斯特倫收留的那隻流浪狗上前舔他的臉,對面是與影片第一個場景中冷酷工業景象完全不同的陽光赫爾辛基。

本文刊於《看電影週刊》,轉載請務必說明

文 調反唱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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