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詭學院》影評:復古潮下,我們來追憶鉛黃電影
詭學院影評女性不再成為被展示的受害者,男人不因為對女性性別的嚮往而遭到迫害
小男孩13歲,收拾離世的外祖母的遺物時,情不自禁地穿起了那席藍色長裙,伴著爵士樂獨自在家翩翩起舞。
每次看到這種情節,我都會心一緊,擔憂一把「寶貝你鎖門了嗎?」
[詭學院]還真的很按套路出牌,這件事,最終成了這個名叫雅各布的小男孩被送往所謂「詭學院」的緣由。
而「詭學院」只是個名頭,它真正是一場陰謀,有著各自問題的、被父母遺棄的小孩被送去,接受清洗。
[詭學院]算得上是近期很優質的一部恐怖片、心理驚悚片,在氛圍、光影、情節等方面都很有復古感。
回憶裡重疊的神祕身影、詭學院的復古佈置、畫面呈現的鬼魅色彩,以及小男孩那一身藍裙、黑色手套間凌厲出刀,都讓人想起——
曾經,意大利有一種名叫Giallo(鉛黃電影)的邪典恐怖片。
它是六、七十年代性解放文化的產物,常常是關於暴力,關於戀物,關於慾望的。
它有生動的一面,也有剝削的一面。
鉛黃電影表現出來常常是戀物的。
這裡的殺手總是神秘的,戴著帽子、輪廓模糊,他們的殺人目標也總是女人,那些性感的、迷人的、孤僻的女人。
殺人過程是視覺化的、藝術化的,殺手們從來不用槍,而是剃刀。
就像[妻子的罪惡]裡那句經典的對白:
艾德薇姬·芬妮齊飾演的女主問出租車司機最近沸沸揚揚的犯罪「是一名性慾狂嗎?」司機回答:「是的,不過他還使用剃刀。」
剃刀,露出它的尖銳刀鋒,被一雙戴著黑色手套的手緊握著,步步緊逼向毫無防備的弱勢女人。
導演達里奧·阿基多除了用剃刀,還格外喜歡讓那隻套著黑色皮手套的手輕輕撫摸下一個受害者的照片。
攝影機總是對準了刀鋒,閃著光亮,映襯出女人因恐懼而扭曲的臉。
馬里奧·巴瓦的[血與黑蕾絲],一開始就是一個狂風大作、風雨交加的夜晚,一個頭戴面具、手持剃刀的男人闖入了房間。
房間裡是性感的女模特伊莎貝拉,她的恐懼、哀嚎、呼喊都湮沒在了窗外的電閃雷鳴之中。
阿基多的[摧花手]最經典的一段,也是戴著黑色皮手套的男人闖入女人家中。
他的手伸向在床上的女人,用尖刀劃開她的衣物,在她的胸口刻上他的勳章,情慾與暴力並存。
而尖銳物、黑手套、繩索、塗漆的指甲、和華麗的內飾,也描繪出了鉛黃電影裡那些戀物的細節。
Giallo一詞,在意大利語中是「黃色」的意思,後來,在意大利之外,成了鉛黃電影的代名詞。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阿加莎·克里斯蒂等一些英美犯罪小說家的作品在意大利出版,統一用的是黃皮封面。
此外,還有諸多當時流行的驚悚、犯罪、神秘小說,都是黃皮封面,也成了六、七十年代很多鉛黃電影的靈感來源。
到60年代時,意大利已經成了繼美國之外的又一大電影生產基地,而沒有審查制度限制的他們則將恐怖片發展出了一個新高度。
專表現驚悚、恐怖、虐殺、神祕題材的鉛黃電影就是其中的類別之一。
1963年,馬里奧·巴瓦拍出了[知道太多的女孩],成了公認的第一部鉛黃電影。
這之後,他又接連拍了[血與黑蕾絲]、[辣手嬌娃]和[血之海灘],更著名的,則是阿基多,帶著他的[窒息]、[夜深血紅]將鉛黃電影推向了世界。
事實上,今年威尼斯上一部評論兩極的盧卡·瓜達尼諾版[窒息],就是翻拍自這部最經典的鉛黃電影。
而除了早前的恐怖小說,培養出這群導演對謀殺、尖刀和美女之死執著興趣的,其實是希區柯克。
1960年,當希胖的[驚魂記]和裡面那場著名的浴室謀殺在影院裡驚艷眾人時,導演巴瓦就是其中之一。
後來,他拍[知道太多的女孩],名字就取自希胖的[擒兇記](The Man Who Knew Too Much,直譯是知道太多的男人)。
而更重要的影響,就是謀殺、和謀殺過程中的戀物。
混雜著性愛與暴力,情色與神秘,他們讓裸露的女人在極具SM意味的場景噴血、虐殺、開膛破肚。
可以說,這些始終是一部部噩夢般、但又迷人的男性幻想驚悚片。
當代歷史學家托尼·朱特在回憶起自己60年代初的青春期生活時,說:
那是一種出奇封閉的生活,我們仍然秉承著父母的倫理觀,都活在「切瑟爾海灘」上。
托尼引用的《在切瑟爾海灘上》是一本描寫一次不成功的初夜毀掉一對年輕戀人的悲劇小說,時代背景是1962年。
62年,勞倫斯寫婚外戀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才剛剛解禁,披頭士還憋在利物浦小城尚待走紅。
那時的年輕人約會艱辛,生活閉塞,但這一切,很快就改變了。
青年人的「性革命」似乎是在一瞬間爆發的。
你說不清具體是從哪一刻開始,年輕女性們紛紛脫下了穿了一個世紀的保守內衣,換上了絲襪和超短裙。
沙灘上,女孩們穿著性感暴露的比基尼,盡情張揚著自己的身材和如火熱情,甚至還有最新推出的裸胸泳衣,流行一時。
透明的裙子開始時興,伊夫·聖羅蘭設計出了一種僅用幾個金屬圓片半掩乳房和胯部的薄紗裙。
早一年前,拉爾夫·金茲伯格出版的《性愛》一書,還為他帶來了5年牢獄之災;
僅僅一年之後,《花花公子》的某一期封面,就打起了「第一夫人的秘密」的翻版裸露照片的生意。
《花花公子》轉眼成為最流行的雜誌之一,每週都能收到上百封不同女孩寄來的申請書,人人盼望著自己的裸照能夠出現在雜誌插頁裡。
也是這一年,女權運動的經典著作《女性的奧秘》一書出版,引領了之後風起雲湧的女性解放運動。
60年代,是一個以嬉皮士、新左派為代表的反文化運動狂潮時期。
年輕人們即使並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但很明確自己不想要什麼:他們不要一切舊東西。
老一輩的傳統、陳舊的思潮,都是要被打破的,他們要衝破束縛,挑戰權威。
美女雜誌、搖滾樂、LSD、五彩斑斕的商業廣告,混雜著激進高昂的女權運動、民權運動、和反戰運動。
一面是「要做愛,不要作戰」的自由理想主義,一面是消費文化入侵的慾望釋放與升級。
以及隨之而來的道德標準坍塌,和秩序破壞,引發的暴力事件、暴動甚或極左恐怖組織。
六、七十年代,本來就是一個希望、恐懼與不確定性並行的奇異空間。
而鉛黃電影,就是這一高度審美化的奇異空間的展現。
觀眾對性的觀念的改變,首先解放了電影人,讓他們可以創作一些更具偏激色彩的情慾戲和謀殺戲。
但諷刺的是,「性革命」本來是用來解放女性性自主權的女權運動的一部分。
但到了鉛黃電影裡,女性和她們的身體(常常是帶血的或殘破的身體),反而成了被暴露、被消費、被展覽、被剝削的一種奇觀。
說到底,鉛黃電影,是關於迷戀和慾望昇華的作品,無論是它戀物的部分,還是暴力的部分,目標都是要擊中一種名叫慾望的情緒。
[詭學院]顯然不太一樣了。
它雖然也是關於一出神秘的謀殺,也是在封閉的古堡詭學院,畫面、色彩上都在有意仿古鉛黃電影。
但它在性別上做了文章。
這一次,套著黑色手套,在不經意間凌厲出刀,將對方臉龐割破的,不再是那些神秘而強壯的男人。
而是一個小男孩,13歲的、身穿著祖母藍裙,化著淡妝的雌雄同體少年。
他是因此被繼父送到所謂「詭學院」裡準備被清洗,也在這裡發現真相,然後迅速做出反殺。
那些在往常鉛黃電影裡暴烈的男人,在這裡反被男孩吞噬。
仍然是野蠻而明亮的暴力場景,就像最後男孩復仇成功,輕輕舔舐嘴邊鮮血,將其化作唇色。
甜美而危險。
但這種暴力有了一個理由:維護自己的性別。
女性不再成為被展示的受害者,男人不因為對女性性別的嚮往而遭到迫害,這是這部向鉛黃片復古的作品裡,最深動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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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捲捲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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