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窒息》影評:新到底想講什麼?
窒息影評幾句關於原作的話寫在影評之前, 如果你和我一樣只是影迷而不是那種以研究電影當飯吃的人,那1977年的原作基本上可以略過了,原作確實在視覺營造上特立獨行,但故事劇情放到現在那可真是啼笑皆非的級別。眾多人捧成神作的哥布林樂隊的作曲40年後也不過是單調重複的電子音節,甚至有些時候吵鬧地蓋過了演員台詞,極其影響觀影體驗(萬聖節在影院back to back看了新舊兩版,原作的音樂在影院裡真的只能用刺耳形容)。 總之要想感受1977年版最為著名的那妖氣沖天的視覺衝擊,看看截圖即可, 作為40年前的老片,或許真的能在那個年代的電影院裡把依然天真無邪的觀眾嚇得屁滾尿流,但放在今天,全片的製作水準,只能用滑稽來形容。那些認為本次翻拍超越原作的各種讚譽之詞,我覺得太過浮誇,因為平庸的原作本來也沒有樹立多高的標桿讓後人難以逾越。
說完了我對原作的看法,是時候進入正題了,今年的電影業真的是對恐怖片迷的恩惠,從驚喜的新血液(遺傳厄運)到經典系列的重新延續(萬聖節)再到如今《窒息》對於原作題材的重新解構,今年的恐怖片無論從技法,風格,題材,內涵都比之前有著質的飛躍,希望未來幾年的恐怖片市場能繼續保持這樣的質量和勁頭。當然這部電影也並非十全十美,導演有很多的包袱和內核想去探討,但畢竟一部兩個半小時的電影裝不下那麼多東西,在之後的劇情討論裡我會給予一些關於電影本身的拙見,歡迎交流,因為涉及大量劇透,請酌情閱讀。
這次觀影是在倫敦的Everyman Cinema, 有幸搶到這麼一B格爆表的電影院在萬聖節期間的點映票著實有點小確幸
先談談本片的視覺風格和背景設定,首先導演瓜達尼諾非常明顯地有意去和原作的那種奇光異彩拉開距離, 如果說1977年原作裡的德國是個光怪陸離的夢境,新版則是更偏向冷戰那種壓抑的寫實風格:看不到陽光的天,髒兮兮的街道,時不時閃過抗議的人群,電視上24小時滾動播放的「紅軍旅」恐怖襲擊的畫面,甚至連故事發生地——舞蹈學院本身,比起前作那精緻的小樓,都顯得灰暗老舊了很多,學院門口更是正對著充斥著塗鴉的柏林牆。不得不說,新版依然將故事背景設定在1977年的決定顯示出了導演的極度用心,不光這是對原版最好的致敬(1977年上映),導演更是利用了1977年德國紛繁複雜的政治局勢(德意志之秋)不光用歷史營造了貫穿全片那壓抑的氣氛, 更是利用了這些歷史事件去和片中的一些設定和隱喻相掛鉤(之後討論劇情時會講),不得不讚嘆導演的想法,如果原作給觀眾帶來的是妖氣,那本片則是一種「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的刺骨寒意(不得不說裡面很多鏡頭讓我以為回到了《極寒之城》)。當然,本作在部分視效上依然有對原作的致敬和模仿,尤其是最後一幕高潮戲,非常炸裂。
當然,影片本身的恐怖塑造也是實屬上乘,前期關於本片的很多宣傳都圍繞著「that scene」展開,不得不說,身經百戰的我在電影院裡看到這一幕時心頭還是抖了兩下。雖說內容不過是簡單的body gore,但隨著精妙的交替剪輯和音效,呈現的效果是這幾年銀幕上罕有的震撼,具體的不想透露太多,就用最近最火的《荒野大鏢客2》做個例子給大家感受一下吧。
—————————————————劇透注意,謹慎閱讀——————————————————
接下來該講講劇情了,瓜達尼諾相比被一黨文青捧到飛天的阿金圖,在對設定,背景材料的挖掘和發揮上更加成熟和有深度。先簡單說一下片中女巫的神話背景:三位神母的概念來自英國散文家托馬斯·德奎西的詩歌和散文。1845年,德奎西寫下了Suspiria de Profundis,這是一系列斷斷續續出版在一蘇格蘭雜誌上的沉思錄。在所有的作品中,「Levana and Our Ladies of Sorrow」,描述了三位侍奉古羅馬分娩女神Levana的神母:他們是黑暗女神Mater Tenebrarum,淚之女神Mater Lachrymarum,和片中出現的嘆息女神Mater Suspiriorum(嘆息女神也是三神中最古老,最強大的)。全片主要圍繞著舞蹈學院的女巫們準備為領導人,號稱是Mater Suspiriorum的Markos夫人找到下一個宿主,以及實際領導人Blanc夫人和Markos夫人之間的權力鬥爭展開。如之前所說,新作的很多故事背景設定同樣和當時的時代背景緊密相連,先不說那些非常明顯的聯繫 (比如第一個學員Patricia失蹤的時候,女巫老師們騙她的朋友Olga她可能是去參加了紅軍旅) 瓜達尼諾更多地是想將歷史和人物故事背景設定相掛鉤以此來表達一些隱含的深意。
首當其衝的便是電影中對女權思潮的討論,二戰後德國女權主義的興起正是在這一時期,隨著社會的進步,女性更加注重個人選擇的自由,在這期間,女權運動被視為一種新的生活態度,女人們開始想自己的身份及能力,不再只為男性而生活。從1971年開始的 「Mein Bauch geh?rt mir」支持女性墮胎運動,到1977年創立歐洲唯一一個全由女性主導的政治雜誌「EMMA」,這一時期的女權運動無疑是對依然深受納粹德國影響深遠的父權社會的極大衝擊。
這些關於女權的討論在片中非常明顯,不光整片的出場角色基本上都是女性(連唯一一位男性角色心理醫生Jozef Klemperer都是女王蒂爾達.斯溫頓扮演的)片中的角色也一直在強調各種對於女性獨立的宣言,比如不收女主Susie學費以此希望學生們能夠經濟獨立,以及Blanc夫人不斷強調舞蹈中對個性和自由的追求。其次,女巫這個設定本身也和女權的討論非常掛鉤,畢竟在中世紀,擁有獨立個性的女子經常因為不願屈服於家中男性的意志而被汙衊為女巫被處以極刑。
因此,片中的女巫們,不光成立了獨立於男性之外的屬於自己的社團和學院,更是對傳統男權各種蔑視和不屑。當象徵著男權暴力力量的警官來到學院調查時,女巫們並沒有對他們痛下殺手,而是催眠兩位警官,將他們的褲子扒下來,肆意嘲笑擺弄著警官們那從古至今一直有著征服和統治內涵的男性性器官。在影片開頭,心理醫生Klemperer面對Patricia歇斯底里的求救,也不過輕描淡寫地寫下病情描述,認為Patricia僅僅是在「妄想」,直到Patricia失蹤後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進而報警求助。這種無意識中流露的父權思維讓醫生也吃盡了苦頭, 在女巫用亡妻幻象(醫生妻子的演員正是第一部的女主,一個很有意思的彩蛋)成功引誘約瑟夫回到學院後,她們將醫生綁走,並諷刺了他根深蒂固的男權思維:「女人告訴你實話,你卻告訴她們那是妄想!」 而且儘管他有伸出援助之手嘗試去幫助那些受到女巫荼毒的女孩,但他的後知後覺依然讓他在影片最後受到了來自嘆息女神Mater Suspiriorum真身的懲罰:失去所有關於他對於他妻子的記憶。
而電影中背景裡時常播放的關於紅軍旅的破壞活動,也多多少少和影片中女權的討論有所關聯。1977年2月,紅軍旅的一位重要人物布利吉特-莫恩豪普特(Brigitte Mohnhaup) 剛剛從監獄中釋放出來,就參與了刺殺德國聯邦總檢察長西格弗里德·布巴克和德累斯頓銀行理事會發言人尤根·波投的行動中。她對權力制度的反叛,所進行的暴力和恐怖活動,與舞蹈學院中的女巫的所作所為是何其相似。
其次,影片利用故事背景地德國,嘗試著在故事的發展中融入一層政治隱喻,這一層含義在結尾的高潮戲裡尤其突出。
——————————————結局大劇透!!!謹慎閱讀!!!————————————————
在片尾,抓了醫生作為儀式的見證者之後,當Markos夫人轉生於Susie身體的儀式即將開始時,出現了第一個反轉。作為學院負責人的Blanc夫人,突然表示反對儀式的進行,這不光是對女巫領袖Markos夫人的質疑(之前女巫間的投票選擇領袖期間對Markos夫人真實身份的懷疑),更是因為在教學期間,Blanc夫人作為Susie的導師,在欣賞她洋溢的才華同時,更是在她身上看到曾經的自己,一種源於母性的保護欲讓她不想浪費這麼一個好苗子。在爭論無果的情況下,Blanc夫人想要打斷儀式,卻被Markos大手一揮直接砍斷了脖子。
本來看似一切為時已晚,Susie即將被獻祭為Markos夫人的新宿主,不料此時全片最大的反轉出現了——原來Susie才是真正的嘆息女神,而那麼長時間以來Markos夫人不過是假借嘆息女神之名為自己續命(這裡的劇情我還有點疑惑,不知Susie從小就是嘆息女神還是在學院裡才被附身的,但電影似乎是更傾向前者的猜測,從回憶片段裡Susie從小被虔誠的門諾派教徒母親虐待,到Susie現出真身時,遠在美國病入膏肓的母親留下的遺言:「二分之一女兒是罪惡」能看出身為基督徒的家人對她身上不潔所表現的厭惡)。最終,在嘆息女神的真身現形下,開始了對冒牌貨Markos夫人的絞殺,最終殺光了所有Markos夫人的支持者,完成了一場震撼的血祭。
對於這一段的劇情,我的解析是它的發展很大程度上和德國本身的歷史一樣,Markos夫人冒充強大的嘆息女神,犧牲了幾代年輕人的生命(Markos夫人活了很久了,這點大家看電影裡她的形象就非常明白啦)不是為神服務而是為了自己,本身就是對權力無限制的濫用來實現一己私利。而最後真正的嘆息女神現身親手將這些權力濫用者終結,加上心理醫生作為一名二戰中倖存的德國猶太人見證了儀式和殺戮的全過程,很難不把這段劇情的發展和近代德國的命運聯繫起來——納粹德國的崛起和最終被領袖野心帶向毀滅之路,影片在此借用劇情和故事背景表做出了對濫用權力的有力批判。最後結局,當Susie前來拜訪醫生Klemperer時重申了這個主題,告訴他一個強大的世界 - 需要「內疚」和「羞恥」,掌權者需要這些特質才能阻止他們濫用權力。當然,在濫用權力方面的討論,我覺得導演也蘊含著對當代女權運動風向的反思和批判,隨著這幾年白左愈發出格的平權運動,不禁讓人質疑當今的女權運動是否如同這個舞蹈學院裡的女巫一樣,也在濫用自身權力,去追求特權?我覺得這個還可以繼續深入探討。
再提一點,我覺得瓜達尼諾在藉德國歷史對權力濫用做出批判的同時,也批評了助長邪惡滋生的那些普通人。突出這一點的是片中Blanc夫人排演的現代舞蹈「Volk」,故事交代這個舞蹈上一次表演是在1944年,也就是納粹德國日薄西山的最後時光。「Volk」本身在德語裡就有人民之意,因此這裡的舞蹈很大程度上是在暗喻德國人民。雖然Blanc夫人向Susie提到「Volk」的創作初衷是在最黑暗殘酷的年代依然找到光明,但這也從側面說明了人民對外面滋生的邪惡不聞不顧,在自己的歌舞昇平里享受著小確幸。他們沒有助力邪惡,但他們的漠視卻給予了邪惡自由生長的土壤。而1977年的德國也正是這樣的情況,極端主義盛行,恐怖暴力活動接踵而至。而在這些動盪的時節,「Volk」們如同學院裡的女巫一樣不聞不問,任由著罪惡的橫行。因此,女巫雖然在大屠殺和納粹德國統治的最後歲月下編排出了她們最引以為豪的舞蹈,但對外部世界的不作為,才有了如今學院的門口陰暗醜陋的柏林牆。而女巫們在學院內的惡行,則更像是一種對普通人面對滋長的邪惡時不作為的「原罪」的一種抽象的和隱含的表達。
解析了那麼多內容,那麼新版《窒息》到底想講什麼?這也是我對本片最大的問題。新作有著現代電影少有的對劇情和故事背景如此細緻的考量和之間聯繫的建立。但顯然德意志之秋是個紛繁複雜的年代,德國也是一個有著複雜歷史的故事發生地,很顯然導演想把種種充滿的深度的思考和討論通過劇情發展和背景設定傳達給觀眾,但瓜達尼諾始終沒有找到一個想要關注的重心,如同一篇辭藻華麗的論文,有著深入探討的分論點,卻忘記加入了一個主旨思想,而這也是很多持反對意見的影評人的普遍想法,那就是整部電影「太散」。而且許多隱藏的思想討論需要觀眾有大量對那個時代的歷史背景的了解,這也造成了第一次觀看時對其中很多台詞和劇情的困惑,本人一直不太喜歡需要一定知識背景才能去理解的電影,總感覺導演在製作電影時有一股文化人的那種傲慢和炫耀,這種非常個人的「show off」總會讓人反感。但好在本片在藝術和商業間找到了一個不錯的平衡,有深度的劇情和思考,魔性的藝術設計,非常好的鏡頭運用,視覺衝擊力極強的恐怖片段,《窒息》論質量,絕對能在近十年來的恐怖片市場裡拔得頭籌,如果你喜歡恐怖片,那這部電影一定不容錯過,當然,這部片子裡絕對還包含著我尚未發掘的隱喻和思考,歡迎大家一同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