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烈愛天堂》影評::細思恐極的無解困局
烈愛天堂影評胤祥發自戛納 http://cinephilia.net/57707
評分:★★★★(場刊體系,四星滿分)
十年前的戛納60週年大慶上,德國土耳其裔導演法蒂赫·阿金憑藉好評如潮的三段式《人生的另一邊》獲得最佳編劇獎。頗有輪迴之感的是,今年他的入圍作品《烈愛天堂》也是一個三幕故事,有著貫穿性的、而不是交織性或蒙太奇性的故事線(後者對應的是自《低俗小說》和《暴雨將至》以來盛行於藝術電影界的三段式或多段式結構),算是對十年前影片中「三段式」的一個回應。更重要的是,這部影片涉及到的新納粹和恐怖主義也是對《人生的另一邊》里族裔身份政治的發展與回應——十年後回歸戛納,阿金交出的這份答卷可謂震撼人心。影片女主角黛安·克魯格有著近乎無懈可擊的表演,最終拿到了70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獎,再加上影片以現實主義的方法對社會問題表達了明確的態度,可謂是今年戛納的重磅作品。
阿金眾所周知的身份是生於德國的第二代土耳其移民,其作品主要關注的是德國土耳其裔族群,通常採用政治化的家庭情節劇作為其主要的電影方法。《烈愛天堂》講述一個德裔女子卡提亞的土耳其裔丈夫努里和兒子達尼洛在一次新納粹的炸彈恐怖襲擊中喪生,她指認了兇手,但因為證據不夠充分加上自己吸毒被辯方律師質疑精神狀態,導致兇手逍遙法外;她在絕望之後展開了復仇行動,並在追蹤到希臘後,製造了相同的炸彈,與兩位兇手同歸於盡。
影片的劇作結構分為「家庭」,「公正」和「大海」三個段落,均以一段家庭錄像開場。「家庭」的開場是一段在監獄中舉行的婚禮,一個有趣的細節是兩人沒有準備婚戒,相反是各自在左手無名指上做了戒指形狀的紋身。「公正」的開場是一段由努裡用手機拍攝的視頻,達尼洛獲得一輛遙控汽車作為生日禮物,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大海」的開場則是一段由卡嘉拍攝的全家在海濱度假的錄像,鏡頭裡努里和達尼洛正走向大海,並在招呼手機後面的卡提亞來加入他們。三段錄像均與劇情形成了結構性的關係:婚禮對應著爆炸導致的生離死別;遙控汽車被卡提亞在復仇行動中改裝成炸彈控制器;而海濱度假錄像,則是暗示著影片的結尾——卡提亞選擇死亡,與丈夫和兒子在另一個世界團聚。
影片最有衝擊力的段落是「公正」一段的法庭辯論,在劇作和表演上有著極佳的控制。幾個回合的控辯雙方的交鋒非常精彩,可以與去年的丹麥影片《戰爭》裡的法庭戲相提並論。阿金在塑造人物的時候並沒有把這個家庭塑造為一個道德上完滿的中產階級家庭——觀眾可以從鋪排的信息得知,努里曾是一名毒販,卡提亞在上大學的時候從努裡那裡購買毒品,後來兩人戀愛,卡提亞退學;努里出獄後開辦了一家服務土耳其裔的會計師事務所。卡提亞紋身、抽菸、(因為喪夫喪子後太過悲痛)吸毒,但她是一個深愛丈夫的妻子,一個深愛孩子的母親;而毒品不僅是她與努里認識並組建家庭的動機,也是司法調查時一度指向她與努里的原因(警方的偏見?),同時也成為了法庭辯論中的重要證據——這種些細節使得影片的關鍵推動力量「司法制度無法為卡嘉伸張正義」獲得了充足的合理性。
對影片劇作的主要批評就是對兇手極其幫兇的塑造太過平面化。兇手是一對典型的日耳曼人小夫妻,影片並未對他們的社會經濟地位和思想成因做出任何描述,也並未對他們為何選擇在努裡的會計師事務所前放置和引爆炸彈做出解釋。這樣來看,他們只是單純的邪惡(兇手之一的父親稱他的兒子「崇拜希特勒」,並稱他已經和住在隔壁的兒子兒媳相互不來往了);為兇手提供「不在場證明「的希臘酒店老闆也被塑造為熱衷暴力的人;此外辯方律師從造型和表演上也套用了典型的納粹軍官的形象。有趣的是,兇手與幫兇之間的聯繫,以及黛安的律師鎖定兇手的過程都是通過Facebook完成的。
大概在阿金看來,影片的重點並不在新納粹產生的社會結構以及司法制度對其的無能為力上,而是在第三段「大海」中卡提亞選擇復仇的(性格因素與社會因素的)必然性上。黛安·克魯格在第三段中將卡嘉的猶豫、痛苦與決絕演繹得淋漓盡致。劇作傳達出的正是阿金的觀點:土耳其裔即使與德裔組建了家庭也難於真正融入的德國社會(努里的父母想要把努里和達尼洛的骨灰帶回土耳其,遭到了卡提亞的堅決反對),至於新納粹這種社會頑疾根本無解;受害的弱者只能去仰仗暴力去伸張正義——對他們而言,只有以牙還牙的復仇才是唯一的方法。
但是必須指出的是,卡提亞在極度悲痛中,一度曾想自殺,而支撐她活下去的就是尋找到了她指認的兇手,這才使得她最終選擇的復仇方式是與凶手同歸於盡。到這裡阿金已經完全將他擅長的兩難選擇通過政治化的情節劇方式推到了極致。阿金作為長期受到德國新納粹組織死亡威脅的少數族裔,他自然是不會相信那套「用寬恕終結仇恨」「終結復仇循環論」等等的觀點。他個人的感受呈現在影片中便是從片頭開始的淒風苦雨,影片直到最後一場同歸於盡的戲時才有天色放晴。影片令人細思恐極的是,作為安分守己的土耳其裔尚且不能安居樂業,敘利亞難民來了如何立足?難民也並不都是道德完人,這會引發多少社會問題?全歐洲的新納粹和極右翼通過互聯網串聯起來的話,伊斯蘭國再滲透進來的話,這你來我往的恐怖主義怕是沒完沒了了——所以要多了多少淒風苦雨,多了多少孤兒寡婦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