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泥沼》影評:這個世界還存在愚昧和困苦
泥沼影評
文_調反唱唱
[泥沼]發生在1940年代的密西西比農場,一個宛如雨果筆下的「悲慘世界」,在那裡對婦女的踐踏、對黑人的偏見、對法律的漠視,像埋在棕色泥土之下的屍骨一樣層疊堆積,令人發怵。
逃離失敗
1940年代,美國加入二戰,加快了法西斯的滅亡。與國際衝突並行的,是美國國內同樣無法忽視的民族內部矛盾。[泥沼]意圖將人們的視線從二戰戰場拉到生活在美國南方農場的兩個家庭中去,在迪·里斯看來,國際戰爭不比民族矛盾更為可怕。電影用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交織的手法,將那個悲慘年代在兩家人火藥味不斷的衝突中漸露。
白人農場主家庭中的父親是3K黨成員,對黑人帶有強烈的不可更改的種族偏見。家中的長子亨利與父親頗為相似,霸道、粗魯、蠻橫,對黑人以及婦女極其不尊重。二兒子傑米與哥哥、父親不同,他瀟灑、崇尚自由、文明,對世界抱有理想主義的幻想。亨利的妻子勞拉大學畢業,因急於擺脫父母的監控,嫁給了並不喜歡的有錢人亨利。另一個家庭是黑人佃農哈普一家,家中的父親是一名樸實本分的農民,母親為農場主一家料理飲食起居,夫妻倆共同撫養四個孩子,其中的長子朗賽爾熱愛文學、性格叛逆。一家人窮困潦倒,常年受到農場主家庭的欺凌、冷遇和侮辱。
在全片這幾個主要的人物中間,有極善的人物,如哈普和他的妻子,也有極惡的人物,如亨利和他的父親。至於勞拉、傑米和朗賽爾則處於道德曖昧的灰色地帶,善惡美醜並存,比單純的惡與善更加複雜,也是本片著墨最多的三個主人公。他們都多少帶有與當時生存環境不匹配的「文明思想」,因為在種族歧視相當嚴重的美國南部,自然環境惡劣,人們精神狹隘,這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產生了逃離故鄉的想法。
結束了與勢利父母常年的羈絆,嫁給了亨利,可以視為是勞拉的第一次逃離。可是她與丈夫之間無愛可言,即便勉強作為生活伴侶,也無法正常溝通,他們之間的隔閡,是價值觀上的。當這一家子搬到農場居住時,亨利嫌鋼琴礙事,企圖丟棄,勞拉堅決反對:「這是家裡唯一一個象徵文明的東西」。正因為此,勞拉才會把希望寄託在同樣崇尚文明、尊重女性權益的小叔子傑米身上。可是,傑米無法承受住勞拉的期望。
傑米在二戰時擔任戰鬥機飛行員,當他死裡逃生僥倖歸來,看到的是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人們互相憎惡,故鄉潛藏的惡意讓他一時無法適應,整日酗酒,無所事事。對愛的追求在雨果的《悲慘世界》裡意味著對未來的追求,對光明的追求。可是在[泥沼]裡,善良與愛都是人們埋葬自己的墳墓,勞拉想要通過愛情拯救自己,逃離密西西比,可她對黑人的善良,對傑米的愛意,統統違背了當地的價值觀,他們雖然皮膚是白色的,可是同樣被密西西比的白人群體視為仇敵,這一切注定了逃離的失敗。
黑人佃農的大兒子朗賽爾也是從戰場歸來,叢軍的歲月使得他在長期種族歧視的壓迫下終於鬆開了一口氣。戰爭給他帶來的是身份的轉變,一席帥氣的軍衣下,他從世代耕作的農民子弟變成了代表正義的人道主義衛士,在德國他甚至愛上了一名白人姑娘。當戰爭結束,朗賽爾回到密西西比,脫去軍衣,他不得不只能從商店的後門出入,面對比真槍實彈的戰爭更為龐大的仇恨。根深蒂固的階級意識讓他小心翼翼地接受,來自傑米與勞拉的好意,可是他知道這兩個人無法拯救自己。當他接到德國姑娘的來信,信中提到兩人的孩子時,他以為逃離的契機終於到達。可是,這封信卻落在了3K黨手裡,成為他企圖汙染白人群體的「骯髒罪狀」。為此,他們行私刑吊打朗賽爾,將他的舌頭割掉,本片的第二次逃離亦以失敗告終。
弒父成功
白人農場主父親,親率3K黨一群烏合之眾,從身體與精神上侮辱虐待朗賽爾,最後剝奪了這個黑人孩子說話的權利。[泥沼]裡罪孽深重的這個人,最後沒有死在復仇的黑人家庭成員的手上,反倒是被自己的小兒子傑米矇在枕頭中窒息而死,這一弒父之舉,成為本片最精彩的高潮部分,也痛痛快快地撕裂了盤踞在美國南方已久白人權威。
電影開始於兄弟倆雨中埋葬父親的棺材,這發生在傑米弒父之後。亨利在掘墳時發現了腦部中槍的黑人白骨,他拒絕將信奉種族主義的父親埋葬在這個坑裡,這時傑米憤怒地回答:「快點吧,我們沒有時間了」。粗暴蠻橫的大兒子亨利對父親的權威相當順從,他的行為舉止可謂是對父親性格的延續。但傑米則完全不同,他是一個崇尚自由的人,內心渴望用愛與信仰改變世界。這樣一個價值觀正確的人,做出弒父的舉動,多少讓人出乎意料。
弒父行為自古以來帶有濃烈的悲劇色彩,在很多作品中被認為是不道德的。馬爾庫塞在《愛欲與文明》裡寫道:「對父親的反叛也就是對生物學上得到合理證明的權威的反叛,殺害了父親也就破壞了集體生命的秩序,反抗者對整個集體,因而也對他們自己犯下了罪」。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弒父同樣被認為是倫理道德淪喪的悲劇,老陀將努力用宗教信仰力量壓抑自己弒父欲的阿廖沙視為理想的人物,唾棄卡拉馬佐夫家庭中的其他幾個兒子,特別是行動上的實際弒父者斯麥爾佳科夫,認為他必須背負上帝的懲罰。
但是[泥沼]卻顛倒了道德淪喪與成為弒父者這組因果關係。正如馬爾庫塞所言,弒父意味著對權威的反叛,是對集體的反叛。當父親的權威代表的是讓黑人受盡痛苦和凌辱的舊秩序時,傑米的弒父行為就是對傳統秩序的反叛,是建立新秩序的革命行為。從道德領域上看,傑米的弒父不能算得上是傳統意義上的弒父。因為片中的父親沒有給傑米帶來任何快樂,當他從戰場返回,父親關心的只是他的軍銜。農場的繼承者是亨利,傑米沒有權利繼承父親的財產。當傑米與黑人朗賽爾成為朋友的時候,父親綁架了朗賽爾,派人毆打傑米,逼迫傑米親眼看著朗賽爾受刑。可以說,對於傑米而言,父親對他來說並沒有任何意義,對他的人生也沒有起到任何有利的引導,傑米對於弒父也不可能有任何悔意。在這裡,傑米的弒父行為超越了個體意義上的對父權的反抗,也超越了對倫理道德秩序的反抗,直接上升到了對階級秩序重建的訴求上,具有社會改革的意義。
如果殺害3K黨頭領的是黑人,依靠黑人非理性的暴力反抗,將老實的農民變成反叛者,將被凌辱被損害的受害者變成殺人者,就能解決種族歧視的問題嗎?或許這樣只能被認為是愚蠢的「感情衝動」,就像美國猶太籍左翼文學評論家歐文·豪,批評黑人作家只能以「帶著無法排遣的痛苦和兇猛來從事創作的愚蠢行為」一樣,衝擊力不夠。而當從白人內部中站出來的,具有良知的自由主義者,從人道主義出發殺害了自己所在階級的權威時,也從內部瓦解了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思想,唯有這才使得這部作品具備了徹底擊垮種族主義噩夢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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