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莎士比亞的最後時光》影評:做夢的材料消散了,但夢並沒有
莎士比亞的最後時光影評
最近看了一部講莎士比亞的傳記片《All is True》,之前在北京電影節有放,不知道大規模上映是什麼時候,推薦大家去看。
並不是一個完美的片子,相反,我覺得這是一個故事線有重大失誤的影片。但是因為優點和缺點一樣明顯,甚至,在B線上難得的化入了作為作家的渴望、命運的不同情等等堪稱詩意的subtlety,優缺點的故事線與影片創造的意境相比幾乎不重要,所以推薦。
拍作家傳記片是一件反電影的事情。本質上,電影要求一切心理活動的「動作化」,由畫面傳達的信息與情感,讀者被帶入,在兩個小時裡盯著那塊閃閃發光的銀幕,所以需要「事件」。值得拍傳記片的傳主本身都有特殊的經歷,比如《喬布斯》,比如講約翰納什的《美麗心靈》,比如講丘吉爾的《至暗時刻》……但是作家,他們創造了引人入勝的虛構世界,但那都處於腦內。現在把鏡頭對準創造這個世界的人,能夠表現的可能只有無窮無盡的廢稿紙,地板上厚厚的一層頭髮,凌亂的書桌,一圈圈咖啡漬的水杯……
所以,為了讓作家傳記足夠有吸引力,編劇會尋章摘句在他們的作品裡找到信息與事件,過度詮釋,吃力笨拙地對應他們的人生經歷。比如最近上映的電影《托爾金》,在預告片裡寫托爾金在一戰戰場上看見砲火,下一個鏡頭,硝煙四起中就騰起霍比特人裡的巨龍。叫人不知道在看傳記片還是看精神診斷報告。
另外一種,就是直寫人生經歷,雞零狗碎。誰活一輩子還沒點狗血灑灑呢?灑得好如同《時時刻刻》,但是並不是每一個作家都如弗吉尼亞·伍爾夫一樣是精神病患者,試圖自殺若干次,還剛好是女權主義興起時為過去和未來時代的女作者們/女性說話。更多作家的人生經歷,不比別人更順遂,也不比別人更狗血。更糟糕的是,我們認識他們,記得他們,並且想要了解他們,並不是因為狗血到千篇一律的人生,而是因為他們創造過讓人讚美感嘆的精神世界:一首詩或者一個故事。
剝開這層「光暈」棄之不顧,作家的名字或許可以把人騙進電影院,但並不會讓一部電影變得讓人記住。
劇透預警
說回《All is True》。電影是這樣開始的:倫敦南岸Southwark, 熊熊燃燒的大火,莎士比亞看火的背影。字幕:莎士比亞環球劇院在1613年毀於一場大火。因為表演《亨利八世》時的特效失誤。《亨利八世》在上演時還有一個名字:All is True.
莎士比亞決定回到stratford老家,退休,不再寫作。
在這個開場裡,電影裡將要表現的莎士比亞的人生(圍繞真相、謊言和幻象的All is True)與他的創造(後來改名為《亨利八世》的《All is True》)產生了互文——他的世俗生活裡必然有他的創造的影子,但不是事事對應那樣機械的複製。
回家的莎士比亞開始經歷世俗生活的雞零狗碎:妻子因為他長時間不在家的怨懟,大女兒婚內出軌被告上法庭,小女兒總是充滿委屈的怒氣,稱霸一方的鄉賢對一個只會寫戲的老頭兒的看不起,他愛慕的南安普頓伯爵特地來看望他,他們互相背誦莎士比亞曾經題獻給他的詩句,伯爵贊美莎士比亞的完美詩才 :「我已經老了,但是千年以後人們讀起你的詩,會記得年輕時的我」,但是當莎士比亞向他表白時,伯爵的回應像聽了一個笑話。甚至,他連想開闢一個小花園,都種啥死啥。最讓老沙傷心的是,他最寵愛的,最有詩才的小兒子哈姆尼特(據說哈姆雷特Hamlet的命名就來源於這個教Hamnet的兒子)已經死了許多年,他將沒有一個繼承人。
故事線的走向從此凝聚於與小兒子一同出生的雙胞胎小女兒為什麼對他充滿怨氣,老沙怎樣發現小兒子的死因,以及最後與家庭的和解。故事線的重大失誤也出現在此:在一地雞飛狗跳裡,小女兒的爆發幾乎成了影片故事唯一往前走的推動。而小女兒Judith的每一次爆發都像是神經病發,無理取鬧,而且是間歇性的,每一次出現都是鬱鬱憤憤的補襪子,而承擔這個重要角色的女演員在扮演母親的Judy Dench無聲勝有聲的襯托下更加顯得完全不知所云。
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她有名的演講《一間自己的房間》裡曾經假設過一個「莎士比亞的妹妹」:
假如莎士比亞有一個天賦驚人的妹妹。比如說名字就叫朱迪思,那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莎士比亞本人很可能上了文法學校。在學校裡他可能讀了奧維德、維吉爾和賀拉斯的作品,並學了基本的語法和邏輯。誰都知道,他是一個桀驁不馴的孩於,偷獵過兔子,也許還射過鹿,並不得不年紀輕輕就過早地娶了街坊裡的一個女子,那女人婚後遠未到十個月就給他生了一個孩子。這種越軌行為把他送到了倫敦去尋找出路。他似乎對戲劇有特殊的愛好。他先是在劇場門口給人們牽馬。不久他就在戲院找到了工作,成了一位有成就的演員,並且生活在世界的中心。會見每一個人,什麼人都認識,在舞台上實踐著他的藝術,在街上運用著他的才智,甚至進入女王的宮殿。
而同時,我們可以設想,他的具有非凡天賦的妹妹卻呆在家裡。她就像他一樣喜歡冒險,一樣富於想象,一樣渴望著了解世界。但是她沒有被送去上學,她沒有機會學習語法和邏輯,更不要說閱讀賀拉斯和維吉爾的作品了。她有時拿起一本書,也許是她哥哥的一本書,並且讀上幾頁。但接著她的父母就走進來,吩咐她去補襪子,或者是照看一下燉肉,而不要癡迷地看書讀報。
他們說話時嚴厲而又慈祥,他們是家境殷實的人,知道女人的生活狀況並且愛他們的女兒――確實,極有可能她是父親的掌上明珠。也許她偷偷地在存放蘋果的閣樓上塗寫過幾頁什麼,但要麼是仔細地把它們藏起來,要麼就是把它們燒掉。不久,年僅十幾歲的她就被許配給街坊裡一位羊毛商的兒子。她強烈反對,說她討厭結婚,因此又被父親狠狠打了一頓。然後他不再斥責她,而是乞求她,求她不要傷害他,不要在婚事上使他蒙受恥辱。
他說,他會給她一串珠飾,或者一件漂亮的裙子,而且他的眼裡含著淚水。她又怎能不聽從他呢?她又怎能傷他的心呢?但天賦的力量驅使她違抗父命。她把自己的物品包成一個小包袱,在一個夏夜攀著繩子下了樓,取道去了倫敦。她還不到十七歲。在樹籬中唱歌的鳥兒不比她更具有音樂才能。對於詞語的聲調,她擁有最敏捷的想象力,類似她哥哥的天賦。像她哥哥一樣,她也對戲劇有特殊的愛好。她站在劇場門口,說,她想當演員。男人們當面笑她。經理――一位多嘴的胖男人――狂笑起來。他大叫大吼地說了一通長捲毛狗跳舞和婦女演戲――他說,女人不可能成為演員。他暗示――你能夠想象他暗示的是什麼。
她不能夠訓練她的技藝。難道她能到酒館求客飯,或者是半夜在街頭徘徊嗎?但是她的天才是在虛構想象方面,渴望著從男人和女人的生活以及對他們的癖性的研究中攝取豐富的養分。最後――須知她非常年輕,臉龐奇妙地像詩人莎士比亞,長著同樣的灰眼和彎眉――最後演員經理尼克格林動了憐憫心,於是她發現自己懷上了那位紳士的孩子,因而――當「詩人的心」被「女人的軀體」所拘囚、所糾纏時,又有誰能估量出其中的熾烈和狂暴呢?――因而,她在一個冬夜自殺了,埋在某個交叉路口,位置就在如今公共汽車在「大象與城堡」酒館(Elepant & Castle是倫敦治安比較差的街區)外面停車的地方。
伍爾夫在這個假設裡已經為這個女性角色想好了妥當的人設,然而站在伍爾夫肩膀上的編劇卻連表面的「狗血」人生故事都沒有寫出來(對比莎士比亞劇中到處都有的狗血人物關係)。所以我們看見女兒對父親懷念死去的雙胞胎兄弟毫無道理的憤怒,揭露死去的兄弟的詩歌是自己的代筆,更莫名其妙的要把自己的詩稿燒毀,在父親承諾教她寫詩之後又跑去隨便嫁了個街上的仔——為了實現父親的願望,擁有一個男性繼承人。
伍爾夫在講一個女性,哪怕擁有天賦,在沒有教育和環境支持之下,也很難成為作家。所以,女性要寫作,必得有錢和一間自己的房間。
編劇顯然也想沿著這條「女權」議題往下走,但這個女孩兒,既沒有反抗自己沒有教育的命運(哪怕黑著臉也天天補襪子),也沒有珍惜教育的權利(哪怕老沙已經承諾要教她寫詩)只有憤怒。而這種憤怒指向老沙對兒子的喜愛與懷念。
奇詭的是,男主和導演Kenneth Branagh 並沒有過多的在世俗意義上處理作為繼承人的兒子的死,對兒子的喜愛和懷念更多的出於一個詩人失去一個擁有詩才的繼承人惋惜,這種惋惜與其說是因為死的是「兒子」,不如說因為死的是繼承他的天賦與經驗的「詩人」, 是對懂得、傾訴、一個詩人照見另一個詩人的渴望。
影片裡多次出現了老沙在清早在黃昏在薄暮的湖邊翻閱兒子留下的詩篇的場景,在這些場景裡瀰漫的霧氣、沉默的水面都如同一個詩人的寂寞。所以,在他回到家庭以後,面對文盲到無法在婚書上簽名的老婆和沒有上過學的女兒,只有無盡的沉默、沉默之後的爭吵。所以,他會在南安普頓伯爵到訪時他們背誦起題獻伯爵的詩句後十分冒失的示愛,所以,在知道寫詩的其實是女兒的時候,老沙的驚喜多過震驚。
影片的劇情和情感高潮來自老沙對於兒子死因的察覺——兒子並非死於瘟疫,而是在一個寫不出詩來的焦灼的夜晚投了湖。暮色中老沙站在沉去兒子的湖邊,看見少年詩人向他說話,那是他自己1611年寫在《暴風雨》中的句子:
We are such stuff As dreams are made on, and our little life Is rounded with a sleep.
這幾句話是《暴風雨》第四幕第一場男主角 Prospero 的一段獨白:
You do look, my son, in a moved sort, As if you were dismay'd. Be cheerful, sir. Our revels now are ended. These our actors, As I foretold you, were all spirits and Are melted into air, into thin air; And, like the baseless fabric of this vision, The cloud-capp'd towers, the gorgeous palaces, The solemn temples, the great globe itself, Yea, all which it inherit, shall dissolve, And, like this insubstantial pageant faded, Leave not a rack behind. We are such stuff As dreams are made on, and our little life Is rounded with a sleep.
表演戲劇的舞台有三面牆,只有正面因為面對觀眾而留空。但是台上的演員們在這樣一個空間裡上演悲喜,完全隔絕於觀眾之外,這是無形的「第四面牆」。當演員直接向觀眾交流,這一面無形的牆也被打破。在莎士比亞的《暴風雨》里,Prospero此時正如同戲劇的導演指揮精靈們為他女兒的婚禮導演一場歡快的幻境,但他很快被拽回現實——謀劃害他性命的仇敵已經快要找來了。在這樣的時刻,導演莎士比亞藉著Prospero的嘴,打破了第四面牆。一面作為劇中人講劇中的幻景,一面作為作者抒情。
借用這一段的兩句話,電影裡的莎士比亞回到《暴風雨》,與《暴風雨》中的Prospero(據說老沙自己就演過Prospero)一起把劇作家、詩人,曾經存在過的老沙的某一片靈魂具象化:
他當然驕傲於自己所能用魔法創造出的世界,但他也明白,他創造的世界如同一個夢,瞬間融化在空氣裡,並不能在任何的現實裡看到一點它的痕跡。如同高聳入雲的尖塔,瑰偉的宮殿,莊嚴的廟宇,甚至他曾經創造的環球劇院,在這個劇院上演的如同幻影的悲喜劇,都會消散。
這個時刻,電影點題,也照應開場時燒毀環球劇院的那場大火。
在所有有關莎士比亞的傳記裡,《All is True》所呈現的也許只有少量的事實,在餘下的空間裡是主創對於這樣一個劇作家和詩人的想象,而它們用想象表現出的老沙的精神世界也許比亦步亦趨的「紀實」更能連接一個也許存在於歷史上的,但更確定的存在於他的文字之後的莎士比亞。
結局的字幕說,莎士比亞的女兒Judith果然生了三個兒子,但是沒有一個活到成年;他的大女兒生了一個女兒,但並沒有後代。莎士比亞的後裔從此終結。彷彿莎士比亞創造過的世界與他的生命一樣都應驗「消散」的預言。這也是所有的戲劇裡一再被書寫的「命運」。
影片之外,另一條結局在延續:我讀書的時候也住在泰晤士河南岸southwark,樓下就是1997年按照1613年焚毀前的劇院重建的環球劇院。每年夏天戲劇節來自世界各地的劇團都會在這個劇場演出莎士比亞的戲劇。
四百多年過去,做夢的材料消散了,夢並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