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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盲女鋼琴師》影評:給世界一個哥特式白眼

盲女鋼琴師影評

文 | 馬陳義雪

我敢保證,雖然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你一定還記得哈利王子和梅根撒的這波狗糧。兩人的婚禮幸福洋溢,甜到糖尿病人不宜觀看。婚禮現場,當大提琴演奏的《西西里舞曲》悠悠地響起時,許多賓客不禁感動到流淚。

感動之餘,可能很少有人知道,這首浪漫樂曲的背後,隱藏著一個不幸卻堅強的女人——奧地利女音樂家瑪利亞·特蕾莎·帕拉迪思(Maria Theresia Von Paradis)。她3歲失明,卻有著驚人的音樂才華,歌唱、鋼琴、作曲、教學樣樣精通。她有多厲害呢?奧地利女王發給她榮譽津貼(大概是我們的院士待遇吧!),法國「絕代豔后」安東瓦內特是她的閨蜜,大名鼎鼎的莫扎特為她寫了激昂優雅並存的18號鋼琴協奏曲,當她在英國巡演時,給她伴奏拉小提琴的是威爾士王子...她還創辦了自己的女子音樂學校,寫作的歌劇和樂曲也流傳至今。電影《盲女鋼琴師》,講述的就是這位傳奇女性的早年經歷。

在看這部電影之前,我並不認識帕拉迪思這位音樂家。吸引我看下去的,是這部電影濃郁的哥特氛圍和精緻的美工。偏僻的城堡,呼嘯的暴風雨,嚎哭的女人,神神叨叨的各色病人、利用所謂「磁力」治病、彷彿巫師施法的醫生,加上人物蒼白的妝容、浮誇的服飾和假髮,讓我一度以為這是一個懸疑片。事實上,這部影片更像是《簡·愛》——一部哥特風格的女性成長史。環境和服飾起到了代替沒有話語權的女主角發聲的作用,頗有「此處無聲勝有聲」之妙。

如果你喜歡鋼琴,那麼你一定不能錯過這部影片。影片的背景是18世紀末期,離第一架鋼琴問世還不到一百年,因此影片中出現的鋼琴都是最古老的。比如開頭帕拉迪思演奏的這架華麗的維也納三角鋼琴,黑白琴鍵跟現在的鋼琴正好相反。這是因為當時生產力有限,琴鍵是用木頭和象牙製成的。黑色琴鍵用烏木製作,不僅吸汗,還自帶美顏效果,可以把貴族小姐的手襯托得更加白皙。在醫生與帕拉迪思對彈的片段,我們還可以看到原木色的琴鍵。你可能還會發現影片中的鋼琴會比較「短」,琴鍵比較少,這是因為鋼琴剛問世時只有61個琴鍵,隨著工藝進步才漸漸發展到今天的88個琴鍵。在當時,擁有一架鋼琴是財富和地位的顯現,影片中頻繁出現的華麗鋼琴點明了主角的身份和成長環境。

被迫與母親分開,在城堡裡接受封閉治療,對帕拉迪思來說,其實是邁出了獨立的第一步。在這一部分,城堡的環境被描繪得陰森可怖:隆隆的雷聲伴隨著病人的尖叫,醫生操作著長得像樂器一樣的奇怪機器,揮舞著「魔法棒」,用看不見摸不著的「磁場」給病人治療,女傭人和病友處處流露出輕蔑和敵意。哪怕是去治病,她還穿著緊身胸衣和母親挑選的綴滿蝴蝶結的華麗禮服。令人毛骨悚然的環境和過分講究的服飾,正是剛剛脫離母親庇護的少女在試探著進入社會時不安、警惕、小心翼翼的內心世界的投射。

隨著治療的開展,帕拉迪思的自我開始漸漸覺醒。她把繁複的禮服和假髮打入了冷宮,穿著樸素的裙子,戴著便帽,在城堡的花園裡散步,恢復了一個她這個年齡的少女應有的明媚歡樂、充滿好奇的樣子。城堡也顯得沒那麼可怕了,陽光透進來,房間乾淨敞亮,牆壁上繪有鮮豔的熱帶花鳥,看上去甚至有一絲溫馨。

帕拉迪思與病友和傭人的關係也漸漸好轉。她和大家一起在明亮的客廳裡聽書,聊天,享用下午茶。女傭人艾格尼絲一開始對她伺候的這位小姐是不屑的,知道她看不見,便當著她的面地偷喝她的巧克力,偷穿她的禮服,還端給她快要過期的櫻桃當早餐。然而現在,明知反正她也看不到,艾格尼絲卻還是精心為帕拉迪思的眼罩繡上了可愛的小鳥和花朵。一個小小的眼罩,透露出兩人之間漸漸建立的信任和友誼。影片中很多情感的表達,都是像這樣通過小細節表現出來的。導演細膩的心思由此可見。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視力的漸漸恢復,帕拉迪思引以為豪的音樂天賦卻顯示出下降的趨勢。光線刺痛她的眼睛,圖像干擾她的判斷,她不得不在眼罩提供的片刻的失明中才能繼續演奏。她視力的恢復,在醫學界掀起了一場風波,她也被捲攜進謠言和質疑的中心。為了說明她真的能看見,她不得不又一次穿上華服出現在治療效果演示會上。有了這麼多陌生人和演示器具的城堡,也重新變回了一個陌生冰冷的地方。導演通過環境和服飾的細節描寫,色調和光線的細微變化,不動聲色地表現出了主角的心理過程,自然,細膩又真實。

盲人復明談何容易,那個時代的女性想要獲得獨立的人格也何等艱辛。然而,可笑又可氣的是,帕拉迪思費勁努力,好不容易光明就在眼前,卻無奈地發現,要不要恢復視力的決定權並不在她自己手裡,而在她的父親手中。這不禁令人想起中國古代用來壓迫女性的「未嫁從夫,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在那個時代,東方和西方的女性都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哪怕只是支配自己的身體。這也讓我們反思:我們現在的女性,真的能像男人一樣,掌控自己的身體和思想嗎?當下的我們,在平權上做的夠多嗎?

影片中有一段對話很有意思:帕拉迪思問女傭艾格尼絲,能看到是怎樣的感覺?艾格尼絲想了想說,這取決於你看到的是什麼了。在短暫復明的期間,帕拉迪思看到看到了朋友的淺薄和輕浮,看到了人們的爾虞我詐,看透了所謂上流社會的虛偽和冷酷。正當她在視力和天賦間糾結時,她的親爹媽及時出現,給她補了一刀:因為她視力的恢復和彈琴技術的下降,他們擔心女王會取消發給她的津貼,堅決要求她中斷治療。

在一次失敗的演奏會後,父親憤怒地對她說:「上帝給了你(音樂)才華,你應當珍惜...如果你不能彈琴,那跟一個廢人又有什麼兩樣!」,帕拉迪思委屈地爭辯道「可是上帝也給了我眼睛呀。」父親怒不可遏,說道:「沒有人關心你的眼睛!」在父親眼裡,女兒只是一個贏得金錢和讚譽的工具,她是否能看見這個世界,她是否快樂,他根本不關心。女人終究只是處於附屬地位,她們的聲音逃不過被男權壓制的命運。

既然所見並不值得留戀的,不如留給這世界一個哥特式的白眼,轉身回到黑暗的庇護中去。在視力和音樂之間,帕拉迪思最終選擇了音樂。她選擇用女性的柔韌去反抗,讓鋼琴代替自己發出聲音,用充滿成就的一生嘲諷這個世界的輕視和成見。

影片的結尾和開頭對稱:影片開始,帕拉迪思被母親領著在演奏會上彈琴,接下來乘馬車來到醫生的城堡;影片結尾,帕拉迪思中斷治療,回到原來的生活,又開始為一場又一場演奏會練習。幾乎相同的事件,主角卻已經悄然改變。對比原先那個對陌生的旅程充滿恐懼,對父母無比依賴順從的稚嫩少女,現在的她鎮定自若,充滿自信。她穿著簡約的素色裙子,梳著簡單的捲髮,出於自己對音樂的熱愛而演奏。她不再依賴別人而活,而是為音樂而活,為自己而活。雖然光明沒有眷顧她的眼睛,卻來到了她的心靈。

這部電影雖然叫做「光」,女主角最終卻並沒有重獲光明。電影也並沒有把帕拉迪思塑造成身殘志堅的偉人,或者富有反抗精神的女性主義者。電影對她成長的描寫是寫實的,沒有試圖掩飾她最後的選擇中無奈的成分。出於歷史和社會的局限,帕拉迪思沒能成功反抗父母的安排,沒能恢復光明。然而,「真正的英雄主義,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後,卻依然熱愛生活。」從這個意義上說,帕拉迪思又是一個成功者。她直面自己的殘疾和身份,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取得了可觀的成就;她創辦了自己的女子音樂學校,增加了女性受教育的機會;她盡最大的努力,做到了愛自己所愛,為自己而活。生活在倡導男女平等的如今,身體健全的我們,又有幾個可以做到這一點呢?

毫不誇張地說,從第一個鏡頭開始,女主角瑪利亞德格拉斯的表演就令人心甘情願送上膝蓋:鏡頭從她彈琴的白皙纖長的手指向上,滑過她大理石一般光滑的胸口和脖頸,最後對準她的臉。可是,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兩隻鬥雞眼向上翻著,不時病態地抽搐,神態也介於沉醉和瘋癲之間。這個表情有多難,你自己對著鏡子,試試一邊鬥雞眼一邊翻白眼就知道了。我個人認為,妹子在這部影片中的白眼,是可以和《國王的演講》中的臉叔的結巴媲美的。作為一個年輕貌美剛出道的女演員,為了這個角色,剪了個層次不齊的鳥窩頭,幾乎全程翻白眼,捨得自毀形象已經不易,演技還如此驚艷,真的非常厲害了。

除了殘疾,德格拉斯妹子表現帕拉迪思恢復視力的過程也特別真實。她眼球的轉動,臉部肌肉的抽動,表情細微的變化,彷彿是真的剛剛睜開雙眼看到這個世界,正學著把看到的圖像跟物體的概念聯繫在一起。

剛剛見到光明,她沒有感到欣喜,而是害怕。這似乎跟我們想象的大不一樣,仔細一想卻又在情理之中:一個從小就失明的人,現在突然要用一種新的感官去感受世界,一定會有一種新手剛開始開車上路一樣的陌生和惶恐吧!

她欣賞花園裡的每一棵樹,為辨認出黃色感到欣喜若狂,哪怕是一隻普通的母雞,她也抱在懷裡,貪婪地欣賞著每一根羽毛。德格拉斯把視力康復階段的狀態表演得非常真實,對於我們這些幸運兒來說,「看」這種能力似乎是理所當然的,然而妹子細緻入微的表演告訴我們,這種能力是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去學習的,是值得感恩和珍惜的。我們在感動之餘,是不是也有必要重新衡量一下自己的人生呢?

瑪利亞德拉格斯對於疾病生動的表現和對肌肉精準的控制,大概得益於她從童年開始學習舞蹈的經歷。她從小學起就學習古典舞蹈,並立志像母親一樣,成為一名舞蹈家。然而命運就是如此神奇,專攻舞蹈,只把自學表演當成樂趣的德拉格斯妹子在2009年參與了邁克爾哈內特的《白絲帶》,扮演牧師的女兒Klara,這個角色在讓年僅15歲的她在斬獲2010年的德國電影獎最佳女配角獎的同時,意識到自己「餘生想做個演員」。在獲得2016年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的《畢業會考》中,她扮演了女兒的角色。出生文藝世家的德格拉斯妹子今年只有24歲,已經參與了兩部在戛納廣受好評的電影,貢獻了令人嘆服的天賦,好個前途無量的新人!

電影的導演也是一名演員,演而優則導。如今,女性可以通過各種不同的方式發出自己的聲音,如果帕拉迪思泉下有知,應該也會感到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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