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肉與靈》影評:她真的就像現代工廠製造的完美人偶
肉與靈影評作者:方漢君
這是一部不可思議的電影。每幀精確的畫面,細膩、空靈,極其熨帖。她的沉靜與克制,猶如烹製一道精緻美味。尤其對於女主角的身體細部,不惜特寫靜靜呈現,盡顯女性的纖細與優雅。攝影機真正成了一個冷靜的窺視者,跟隨著男女主角,遊走於屠宰廠、家及相同夢境的三點一線,構成了超現實主義電影的主色調。 匈牙利超現實主義女導演伊爾蒂科·茵葉蒂,在蟄伏十餘年後,傾心編導了這部《肉與靈》(又譯《夢鹿情緣》2017),一舉奪得第67屆柏林電影節金熊獎。她執導的《我的二十世紀》(1989)、故意用劃痕、模糊等效果做出早期膠片電影風格,營造一個身臨其境般夢幻而懷舊的世界,令人印象深刻。她還拍過《末世戀曲》(1997)、《魔術師西蒙的愛情》(1999)等片。
在《肉與靈》中,左手殘疾的安德,在一家屠宰場任財務總監。這些年,他一直孤獨過活,一個戒色的近乎清教徒的中年男人。直到新來的質檢員瑪麗亞·拉茨的到來,才慢慢改變了他的生活。這位淺金色頭髮的姑娘,不喜歡人家叫她瑪麗卡,比安德更孤僻,且伴有強迫症。她更像是一個智能機器人,因而被大家封為「白雪公主」。
詭異的是,她記憶力超群,能記住久遠往事中的每一個日子,甚至每一句話。自然她做事也是一板一眼,一切必須嚴格按規章辦事。比如她上班的第一天,所有被屠宰的牛隻,只因為體重相差2至3毫克,她就全給了二級。這在大家看來,簡直不可理喻。安德詢問後,她說這是按操作章程來辦的,他無話可說。
面對這麼一個呆板、偏執又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白雪公主」,看起來如此的不真實,又如此真實的工作。看到她跟大家一起端著盤子用餐,好像她就是一個女仙。導演不惜鏡語,呈現一頭活牛被宰殺的過程。那種血淋淋的現實,恰好與瑪麗亞冰靜的外表,形成極大的反差。似乎在這工作,必須要有一顆冷血的心。安德卻告訴新來的小夥子馬克·桑多,如果你對這些屠宰的牛隻沒有一點兒同情心,那你還是趁早離開這兒。
但對於桑多或者瑪麗亞來說,這只是他們的工作。安德至少還有人事部長肥仔瓦利,跟他用餐時聊聊。瓦利的風騷妻子總是說下班後,要去哪兒購物,讓他回去接孩子。瓦利詢問過安德有沒有幹過他妻子,因為她可能與廠裡一半以上的男人都做過。安德看得出的他的痛苦,但他除了給以眼神的安慰,實在無話可說。誰願意摻合你們家裡的事呢。
問題來了,存放在保險箱裡的「交配粉」被人偷了。警察問屠宰廠要這玩意幹什麼。安德說,不合法又不違法,因為有時給客戶的牛隻用得著。老警不解地問,一頭牛至少有700公斤,難道人也要用這個催情。這困擾著大家。安德說這「交配粉」只有幾個人知道。瓦利懷對安德說,我懷疑是那個喜歡紮在女人堆裡的桑多偷的,看樣,他想上我老婆。
老警做事要有證據。他找來一名年輕又性感的女心理醫生。無非就是查詢。女心理醫生問安德,第一次遺精是什麼時候。這必須回答嗎。當然。10歲。有點早。昨夜有沒有做什麼夢。這也要說嗎。對。昨夜夢見了一隻鹿,在森林瞎逛逛,走到小水塘邊喝水,還有另一鹿(母鹿嗎),是的(做了什麼),沒做什麼,就碰了一下鼻子(你陽萎了嗎),這有關係嗎。
當這位女心理醫生詢問瑪麗亞,詢問她初潮何時出現。瑪麗亞說1998年11月5日(記得真準確),我記性好(那有沒有得過什麼病),長過水痘(昨夜做了什麼夢),我夢見了鹿,在森林晃蕩(女心理醫生忙找出安德的記錄),你找好了嗎(是的,但難以置信)。心理醫生找來安德,跟她對質,果真都做著相同的夢,只是夢中的他扮作公鹿,她扮作母鹿,但都承認只是碰了下鼻子。
這在心裡醫生看來,他們只是在串通好後戲弄她。影片在50分鐘後,瑪麗亞主動端著餐盤坐在他面前,第一次笑了。她再也不像之前那樣不近人情的拘謹。本質上,安德是一個心性安靜又寬廣的男人。他好像比誰都了解瑪麗亞這樣的女孩子。只是說需要靜靜等待一段時間,經過她確認蓋章「合格」了,她才可能跟你接近。所謂「白雪女孩」,不如說「冰美人」更為確切。
逗趣的是,這對忘年交開始心照不宣的確定昨夜的夢境。從一起用餐詢問,到各自寫下夢境,然後給對方確認。瑪麗亞居然沒手機。她糾結之下,還是買了。至少,他們可以用手機對話。這種小暢快,讓他們臨睡時,通過電話說我們一起做夢吧。森林的公鹿和母鹿,在白雪之下尋青草食,去小水塘邊喝水,然後對望著碰下鼻子,並沒有交配。這是止於靈魂的匹配和契合,離肉體的交融還差點。顯然,他們對於這停滯不前的夢境有著更大的期待。
於是,安德提議,今晚去我家吧。瑪麗亞對他的提問,一般都抱以「嗯」回答。她來到了他的家。關燈後,各睡各的床,卻怎樣都睡不著,更不要說做夢了。他提議打牌,她說不會,結果她卻贏了。她說我記性好,你拿的牌,我全記得。是啊,安德差點忘了,她本來就是個女超人。但這一夜,鹿,始終沒出現。看來一起造個美夢是沒戲了。
安德開始有點兒疏遠她。瑪麗亞也有點兒想不通。清掃垃圾的老太太主動指導她如何著裝。她去公園愣愣地看年輕男女,如何半死不活的躺在那親親又如何撒嬌。她也躺在青綠的草叢上,卻引來噴水機一頓地澆灌。她索性買著玩具熊,在家看A片,然後自慰。但這些顯然非她所願。她愛的是大活人安德。安德這個老不死的,卻不愛搭理她,說我們不合適。 什麼樣的才合適。瑪麗亞實在想不通。她來到音像店,拿著一大摞CD,一張張試聽,直到打烊。還是女營業員推薦她一張情歌碟。回到家,聽著這清亮悅耳的歌,她裸著身子,躺在大浴缸割脈自裁。血,流了一地。但我要說,這個情節老套了點。全片安靜地走到這,突然略了。如此心性超常的女孩,一般不會走這熟門熟路,她一定會另闢蹊徑,出人意表。
但好在這並不妨礙他們最終走到一起。她流著血給他電話。然後,他們就摟在一起了。有了前所未有的愛愛。匪夷所思的是,手上打著綁帶的她一直冷靜地睜著眼,而安德在上面完全進入一個男人的角色,風起雲湧。完事後,她微笑地說我有點累,睡了。一切都要按程式來走。做愛也不例外。這就是一個活著的女仙,一個活著的人工智能「冰美人」。 影片整體的精妙、玄幻,令人讚嘆。當她沮喪地說「我什麼都沒夢見」,就好像我們看到了那一片空白的森林,那兩隻鹿迷失於白雪之中。一片空白的世界,當然也就無所謂造夢。我所想的是,導演為何把夢境設計成鹿,而不是其它動物。牛,注定是被宰殺的對象,對了人的胃口。而鹿,進入人的夢境,滿足了人的情感需求。相對於牛的辛勞,鹿的柔順,似乎更契合人的心理。
活在自我的童話世界,決不妥協,這是瑪麗亞的人生。安德呢,當他與胖女人做愛之後(這是片中他與瑪麗亞之前唯一的一次),就讓她趁早趕夜班車回家。他不習慣於跟別人一起睡覺,因為他要與同城的瑪麗亞一起造夢。這就是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命運。瑪麗亞和安德,同床異夢,成了異床同夢。這讓人想起《兩生花》,但那兩個女孩子,一個生活在華沙,一個生活在巴黎。《肉與靈》,自有其獨特的風味,鏡像質感更為細膩。
這樣詩意的夢境,追尋著人類自身未了的期盼。兩個不同的男女,在同一時空下,做著相同的清夢,然後輾轉反側又千迴百轉,最終走到了一起,真可謂美夢成真。一對孤單又執拗的男女,在現實的不堪情境下,從靈魂的契合,走向了身體的合二為一,這本是一個難以實現的現實,但電影卻幫他們做到了。 這真是一部奇幻的影像,感覺如同吃了久違的冰淇淋。相配襯的是,牛被無辜地宰殺,工人們麻木地清掃血跡,桑多紮在女人堆裡講黃色笑話。肥仔瓦利懼內又無可奈何,偷了交配粉,想增加身體的超能量,以應付如狼似虎的妻子,藉此嫁禍於桑多。老實人幹了件蠢事。安德安慰他說以後不做就是了。這體現了安德的通達和溫和。
導演給我們勾畫了一個冰冷工廠的活色生香。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紛爭、情感和需求。在工廠不能實現的東西,還可在夢裡出現。「今晚我們在夢裡見」,成了他們的美好相約。這種男女之間的隱秘通道,混合成柏拉圖式的愛意夢境,融合成一個絕妙的《肉與靈》。所伴隨的不解、歧途,乃至殘酷的用心,對於他們來說只是一種艱難的磨合。 顯然,電影已突破了一般情感電影的禁忌,給我們闡釋了男女情感實現的諸多可能。看來,孤僻不是問題,距離也不是問題,年齡更不是問題。只要有相同的愛、理解和夢。當我們看到瑪麗亞在黑暗中一絲不苟的工作,刻板的說著話,那紋絲不動的樣子,真的讓人忍俊不禁。我們以為她不會愛上誰。這是人偶嗎。當然不是。但她真的很像現代工廠製造的完美人偶。
2017、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