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24格》影評:亦幀亦框:電影在動與靜之間
24格影評電影是每秒24格的韻律,是固定畫框裡流動的時間。阿巴斯以一部回歸電影本質的24 Frames為其電影人生作結,告訴我們什麼是「電影」以及如何去「看」。
正如阿巴斯所言:「I’ve often noticed that we are not able to look at what we have in front of us, unless it’s inside a frame.」在這裡,frame有兩重含義:幀、框。
幀,代表電影「動」的屬性,來自於盧米埃爾兄弟所發明的電影機,為電影確立了其質的根本。框,代表電影「靜」的屬性,來自於梅里埃的戲劇舞台,固定的畫框只選取需要為觀眾所看見的風景,賦予了導演引領視覺方式的權利與責任。而電影藝術就在這一動一靜之間幻化無窮。
24 Frames的每一個段落都是一個固定的機位,然而畫面內的運動從未停歇。導演選取了一幅畫和23張自己的攝影作品作為每一個段落的基礎,然後在這個基礎上通過一層層的疊加塑造出4分30秒的動態影像。在看似真實的表象下,其實一切都是用電影技法合成的,比如陰晴倏變,比如雨雪紛揚。一切自然物的運動都彷彿聽從導演的指揮,配合完成一幕幕精彩的演出。
作為基礎的靜態圖像,則一早就規定了觀眾的視線範圍以及視角,並且具有攝影作品式的高超構圖。然而,我們無從判斷究竟快門是在哪一個瞬間被按下的。在相對性的靜止當中,運動是絕對的存在。
這樣一部電影,我們應當如何去看?我看了兩遍24 Frames,在看的過程中萌發出兩種「看」的思路,希望在此和大家分享交流。
面對這樣一部缺少人物情節,甚至不知時間地點的電影,我在觀看的過程當中需要充分地發揮主觀能動性。這是一部指導性質的電影,但是需要觀眾的主動跟隨才能夠完成講授,在看的同時需要積極地思考,而不是被動地接受。在第一次觀看的時候,我看到了頻繁出現的海灘和鳥類,不禁令我想起我在尼斯的一次「看」的經歷。
那天一早,我在馬賽轉火車,打算去尼斯遊覽一天。可是,馬賽火車站出現了故障,所有列車都推遲發車。在馬賽的火車上等了兩個小時之後,列車終於開始駛向尼斯。當到達尼斯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我當天的遊覽計劃不可能完成了。於是我拿著鐵路公司作為補償發給乘客的便當漫步到一個公園,在長椅上坐下,吃麵包,喝咖啡,看著周圍的樹和鴿子。便當盒裡的一小袋餅乾不是很好吃,於是我把餅乾掰碎了撒到地上,不一會兒,很多鴿子就飛來開始享用餅乾。我一點一點地把一整袋餅乾都餵給了鴿子,坐在長椅上看著它們,正如同我看著24 Frames裡那些鳥兒們飛來飛去亦或在地上啄食。下午的時候,我沿著英國人大道走,走累了就坐在海灘上休息,看著地中海的潮起潮落,久久地看著,就像我看著24 Frames裡那一片片不知名的海灘,不斷地聽到海浪的聲音。這就是我的尼斯之旅。我沒有按照計劃去景點打卡,只是「看」了兩處尋常風景,而24 Frames的觀看經歷讓我重拾了這一段記憶,如同小瑪德萊娜的碎屑讓普魯斯特重建了貢布雷的回憶巨廈。
生活當中有無數的風景,然而我們往往只有通過取景框才能夠看到,其實只要我們願意把眼睛變成取景框,就可以在自己的心中給自己放電影。
在第二次觀看24 Frames的時候,當我看到第2幀中,在Francisco Canaro優美的探戈舞曲Poema的伴奏下,兩匹馬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裡嬉戲,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兩匹馬,而是兩個角色,兩個電影角色。如果把他們想象成何寶榮和黎耀輝,那這就是《春光乍洩》裡那一場廚房裡的探戈。由此繼續看後面的22幀,每一個段落都是一部迷你劇,有角色,有舞台。比如第7幀是成雙成對VS形單影隻,第13幀是一場暗殺戲,第16幀講的是隔離與重逢,第23幀則是一齣荒誕的喜劇……
以上就是我在看24 Frames時的一些感悟,下面我想單獨談一下第一幀和最後一幀。
第一幀用得不是照片,而是一幅畫,老勃魯蓋爾的《雪中獵人》,北方文藝復興的代表作。據說阿巴斯本想選24幅世界名畫來製作這部電影,但是那樣的話版權費會非常高,所以最後只用了這一幅畫。關於美術不想展開講,只提一點,這幅作品的景深非常得深,並且中景和後景的內容都描繪得非常細緻,不似同時期意大利的作品,雖然也應用了透視法,卻只重視前景的內容,將前景放在畫面的中心地位。《雪中獵人》就像是一個包含了許多內容的景深鏡頭,在不同景別上演著不同的戲。而這幅畫之於這部影片彷彿一個目錄,起到了提綱挈領的作用,之後23幀的內容都可以在第一幀中找到蹤跡,不同的是進行了變奏和展開。
最後一幀,音樂用得是Love Never Dies,電腦屏幕上在一幀一幀地播放《黃金時代》(The Best Years of Our Lives)的結尾: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接吻,同時帽子從頭上滑落。這裡打破了伊朗電影審查的三個禁忌:女人獨自唱歌、接吻、女人露出頭髮。以這一幕作結,我想阿巴斯想說的盡在不言中了。
最後,關於Frame這個題眼,本片還有一個高頻出現的元素,即實體的框。在第6、12、18、20、21、24格這六個段落中都明確出現了「窗戶」這一典型的框(聯想希區柯克的《後窗》)。在第2幀中是以車窗為框,第9幀中廢墟的門洞即是框,第14幀中建築物形成不規則框,第7和8幀中的欄杆可以看作是部分的框。總之Frame這個元素在影片當中有大量顯性的存在,這也是頗值得玩味的一點。
24 Frames無疑是一部直面電影本質的元電影,為電影工作者和研究者提供了很多極具參考價值的觀點。但其實作為普通觀眾,也可以從這部電影當中發現「看」的某一層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