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失控少年兵團》影評:從安第斯山到亞馬遜,失落時空的黑暗的心
失控少年兵團影評
Monos所屬的軍事組織原型是簡稱「FARC」的「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FARC盤踞在哥倫比亞南部叢林和安第斯山脈地區,因常年戰亂、軍閥割據,經濟發展陷入停頓,主要收入依靠於毒品交易和綁架外國人索取高額贖金。[1]
常年戰爭導致的貧困和青壯勞動力的下降,越來越多的未成年人被徵召進FARC。一份2012年的報告顯示,FARC 50%的成年戰士在未成年時就被應召入伍。自1975年始,共有11,566名兒童被強徵入伍訓練成士兵。[2]
貧困地區的未成年人一出生就沒有太多選擇,而只能被迫或者志願加入FARC謀求生路,對於那些土著人口眾多的農村地區來說情況則更為嚴重。
Monos在西班牙語裡意為「失控少年兵團」,它們是南美洲最常見的動物之一,也是這支少年游擊隊的代號。
電影的開場是幾個半大的孩子們在蒙著眼睛,在堆疊雲層之上的山頂玩耍踢球的遊戲。細笛聲空腔響起重複著某一個音調,預示著不安情境,被稱為「信使」的男人從遠方騎馬而來,孩子們所屬的準軍事組織慢慢浮出水面。
在高踞於雲上的軍事堡壘,八個孩子的主要任務是照看一頭被借來的奶牛並看管一名美國人質。母牛的死而引起的內訌讓這個小團體開始出現裂痕,來自外界的砲火暫停了紛爭。游擊隊核心部隊受到攻擊撤退到這個堡壘時,孩子們接到轉移人質的任務撤進叢林,同時這個群體也開始逐漸分裂。
出色的攝影和震撼聲效給電影帶來狂亂而迷離的氣質。平靜時,山頂的景色彷彿桃源仙境般的詩意,雲層被天空的藍色大片暈染,隨風舒展向高海拔的田野,覆蓋住其間的草木山石和人,與其融為一體,在寬屏遠景鏡頭中創造了神聖而宏偉的景觀。Monos戰士像普通青少年一樣追逐打鬧,戀愛和爭吵。男孩子在山石上翻起跟斗,女孩子們在河邊為人質洗頭梳妝。田野間,親密無間的隊長野狼(Wolf)和美人(Lady)以及雌雄莫辨的蘭博(Lambo)猶如無憂無慮的鄉間少年,用手鼓吹模仿鳥鳴,毫不羞澀地親吻和嬉笑。
混亂始於野狼和美人的婚禮。夜幕降臨時,篝火和尖叫點燃了夜晚,循環往復的工業噪音魔障般降臨,如同渦輪般高速旋轉增壓,將觀者全部感官吸入婚禮上的狂歡。他們像過家家一般模仿成人儀式,又興奮得像失控少年兵團一樣圍火跳躍,燃燒彈和煙霧彈被用作是慶祝煙火,奶牛被掛上了熒光棒驚恐地四處竄逃。低音提琴不安的弦聲與噪音交互響起,手持晃動的鏡頭將狂歡推向眩暈的邊緣,成人禮的歡欣喜悅中蓄積了稠密的動盪情緒。
災難也尾隨而至,孩子們興致未盡、鳴槍慶祝時,奶牛被意外打死,負責照顧奶牛的野狼以自殺謝罪,隊伍中的副手大腳(Big Foot)被任命為隊長的角色。孩子們尚未完全接受這一變故,紫紅色的信號彈已穿破雲層,劃過天際:戰爭來了。鏡頭短暫切換到夜視鏡,槍彈、戰壕和砲火瞬間黯淡變形,猶如抽離了現實一般失真,這般體驗來源於未成年人對於戰爭的麻木感知,未知其殘酷,只當是遊戲。
戰火燃及山頂的堡壘,大腳帶領著Monos小隊轉移到山腳下的熱帶叢林。沒有了野狼的領導,性情乖僻的大腳帶領的隊伍變得極端而狂熱。他們操演失控少年兵團的肢體形態,組成靈長類動物與人類相似的社會結構:雄性首領、雌性和其他階層的單身雄性。當他們眼中的光芒也變得越來越熾熱時,也越來越脫離了游擊隊預先為他們設定好的職責。人質失蹤、藍精靈(Smurf)揭發、謀殺教官、蘭博逃離、瑞典妹被害。剩下的隊員在低吼嘶叫著醞釀復仇,一切都脫離了軌道朝著不可預知的方向瘋狂下墜。
導演Alejandro Landes在後半段中加入了更多怪誕的超現實主義元素。在魔幻眩暈的電音和噪音交雜中,Monos在臉上和身體塗抹顏料,模仿印第安土著施行神秘儀式,像印第安人攻擊殖民者一般伏擊進入叢林的人。他們訓練和攻擊的姿態有如祭祀舞蹈,光怪陸離的肢體動作和行為解說著人性道德面的分崩離析,獸性按耐不住正張牙舞爪咆哮。
電影畫面在超現實和魔幻中游離,視角也不斷變換,從野狼到大腳又到「醫生」,最後落在了蘭博身上。無論男女、無論是人質還是綁架犯,都在生存的前提下選擇了殘酷。只有蘭博在選擇中退卻,他代表了潛藏在Monos內心的恐懼和多愁善感,以及人性慈悲。在失去臨時的棲身之所後,蘭博被追趕得跳入河流。鏡頭並沒有追逐他被水沖走的身體,轉而切換成微距的圖像,跟隨水下一顆顆綿延開的氣泡序列快速滑過飛速旋轉。即使被解救,脫離了賴以生存的組織,漂浮和失重將會代替紀律和集體主義佔據蘭博未知的生活。
片尾Monos殺死了收留蘭博的平民夫婦,美人用槍指向躲藏在桌子下驚恐的三個幼童,這似乎是在暗示FARC統治地區的兒童將走向周而復始的戰爭命運。
孩子們在與世隔絕的地方生活構成一個社會的微縮,隨之暴露出各種人性問題,這樣的格局(尤其是後半段)與《蠅王》和《阿基爾,上帝之怒》有幾分相似。電影中甚至有致敬《蠅王》的段落,比如為了懲罰藍精靈而砍下的豬頭,以及最後蘭博被外來的軍用直升機所帶走。但與戈爾丁和赫爾佐格所創造的寓言式悲劇不同,在超現實和夢幻般的表象下,《失控少年兵團》所展現出來的有違現代文明的那一面:持槍少年綁架人質殺人放火、公有制物資高於一切、集體主義中的互相揭發與絕對服從,卻是在複述著哥倫比亞最大的反政府武裝的真實現狀。片中扮演教官的矮小男子,也正是一名曾服役於FARC的前少年隊員。
對於Monos故事所發生的背景,導演在片中交代甚少。片頭沒有文字作為簡介,電影少有出現過科技設備的痕跡。孩子們沒有手機和互聯網,甚至沒有穩定的電源,訓練和戰鬥之外的主要娛樂是踢球和舞蹈、遠程的通話依靠無線電。但細枝末節卻暗示著這一切發生21世紀,孩子們身上殘存對於外面世界的記憶:街舞和電視。
將FARC背景的隱匿,也是Landes用開放的視角探索人性的過程。導演並沒有著力去關注組織和歷史本身,而是在Monos裡創造了一個被外面的世界遺棄了幾十年的失落時空,它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瘋狂而原始。電影的視點也沉浸其中,從未昇華脫離,這非但沒有削弱電影的現實批判意義,反而避開了廉價的同情心,用居高臨下的文明社會姿態去消費那些真實參與過戰爭的未成年人經歷。
雖然片名為「失控少年兵團」,但依然是時代之下,生而為人的故事。
[1] 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百度百科https://baike.baidu.com/item/%E5%93%A5%E4%BC%A6%E6%AF%94%E4%BA%9A%E9%9D%A9%E5%91%BD%E6%AD%A6%E8%A3%85%E5%8A%9B%E9%87%8F/1214382
[2] Insight Crime: The FARC and Child Soldiers: A Question of Reinteg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