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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夏》影評:夏日金色羽翼的消逝

夏影評

今年戛納電影節上有一部金棕櫚提名的影片不僅獲得場刊高分,口碑更是一路飄紅——基里爾·謝列布連尼科夫執導的《夏》。這位導演的作品目前累積尚不算豐厚,但也算影展常客,《門徒》2016年就在戛納進駐過「一種關注」單元,更早前的《背叛》得到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的提名,以及《尤里日》獲2008年洛迦諾金豹獎提名,因此我們不妨將這位蓄勢待發的俄羅斯導演歸置入值得期待的新銳導演大營。

本片將鏡頭聚焦於20世紀80年代初的列寧格勒,一群深受西方搖滾樂洗禮的年輕人以蓬勃的創作力與散發著蒸騰熱意的無窮精力,把生命投入到搖滾樂的創作中去,並身體力行地演繹著激情與夢想,在禁錮的現實中尋求超然、靈性、自由的世界。列寧格勒搖滾俱樂部裡兩代搖滾青年——Zoopark樂隊的主唱麥克·諾門科與Kino樂隊的主唱維克多·崔在音樂上互相欣賞,並通過前輩提擢,後生接力搖滾精神傳承,維克多與麥克的妻子娜塔莎互生情愫。

影片雖然將時間定位於較為敏感的時期——蘇聯解體前夕的最後「安定」時光,但顯然不打算對政體和時局大肆鞭撻,一方面是出於審查與被鉗制(畢竟導演由於其經營的果戈里劇場涉嫌挪用公款而被軟禁,但真正原因眾說紛紜),另一方面則是由於在搖滾外衣的包裹下,三角戀是另一條主線。也正因如此,影片重點雖落在黑白光影的澄澈和運鏡的流暢、調度的嫻熟上,敘事卻被擠到最稀薄的狀態,政治背景近乎虛焦導致敘事近乎平板化,主宰全片的是豐沛充盈的情感流淌,缺點也是一目了然的。

MV式拍法裡蘊含的豐富視聽語言

本片最讓人詬病的可能就是「故事單薄無聊,藉搖滾之名拍MV」,不無道理。不過我相信大部分觀眾會對開場的長鏡頭跟拍印象極為深刻,從窗口開始手持一路跟隨,進入到俱樂部內部、廁所、準備室,掃過樂隊群像,最後終於定位於光芒萬丈的舞台。將近三分鐘的長鏡,交代了時間、地點、人物、事件以及主要衝突等豐富信息,導演對場景內部的調度手法之嫻熟可見一斑。另外幾段跟拍麥克上樓梯、進錄音室的長鏡,亦有同樣效果。

對空間的把控調度是本片一大特色,拍攝狹窄的室內場景多為手持,跟隨人物行動遊弋,緊貼人物的情緒流動,也昭示青年們不無混亂的情感與生活狀態。而黑白光影賦予這種「混亂」以表象上的純淨明潔,彷彿所有的焦慮、不滿、抗爭都在掌控完美的光線裡洗滌了一遍,批判的犀利性也隨之削弱,可能這正是導演的意圖,借片中角色之口言及:「避開政治,悠閒地討論虛無。」

動畫的加入是另一亮點,不僅使視覺效果的豐富,更是內在情感鬥爭的外在表現,比如麥克留給娜塔莎和維克多獨處的空間,在雨夜裡痛苦地思想鬥爭,唱著Lou Reed《Perfect day》的紅衣女人,與逐漸漫畫化的雨點一樣,最終想象替代了真實。因此動畫部分也指代不可能發生的幻象產物,如火車上搖滾青年們被其他乘客指責為「意識形態的敵人」,因而發生衝突,他們模仿Sex pistols,以臆想中極度誇張的言行對抗令人窒息的現實環境(這一段可能是全片最明顯的直擊現實之處)。此時擔任打破第四堵牆職責的旁白介入者舉牌:「這些都沒發生過!」,這位同行男子直視鏡頭,打破幻想,有間離效果,還擔當著敘事視角的功能,他替代觀眾出入幕間,恰如基頓式躍入銀幕,真實和想象的界限被模糊了。

除了動畫,影片還採用彩色嵌入、分屏等花哨手段,一部分彩色配合動畫暗示內心戲;另一部分則是主觀視點的切換,Zoopark樂隊的傳記攝影師將攝影界鏡頭對準樂隊時,樂隊成員們立刻呈彩色,說明他們的生活在日常中是灰暗失意的,而在有立場選擇的素材擷取中是明亮鮮豔的。

三人行的聚攏與分離

比起眼花繚亂的視聽語言和反復的調度手段,敘事單薄到幾乎可算是「沒有故事的故事」。影史上關於三人行的經典之作甚多,如《祖與占》、《戲夢巴黎》、《她比煙花更寂寞》、《情迷六月花》等,都以滾燙的情愛與頗具戲劇化的峰迴路轉讓人過目難忘。而本片中隨性的相處、淡然的離開,婚外戀似有似無、欲語還休,比起他們投入搖滾樂的狂野跌宕,這段三角戀的開啟和結束都堪稱雲淡風輕。

「天空不留痕跡,鳥兒卻已飛過。」彼此的相逢與互賞,在各自的生命裡鐫刻上記憶。初次相逢的夜間海灘,湧動著逃離現實鉗制的青年們吟唱歡舞,篝火照亮了他們年輕而自由的靈魂,美好的青春肉體在浪潮裡奔跑,這是一切故事的開始,這是夏的開始。娜塔莎與維克多就相逢在這片流淌著音樂與風的海灘上,維克多初試啼聲、技驚四座,誰能預料到這將是影響俄羅斯搖滾樂壇的傳說呢?

黑塞在《堤契諾之歌》中這樣寫道:「夏日只拍動一下它既短暫又貪婪的金色羽翼,就飛快地逝去了。」如此描寫適合這段褪去道德批判色彩的戀情,以及麥克和維克多輝煌而短暫的生命留存,在夏明亮的光線裡盛放過後迅疾消匿,如夏日傍晚的霞光散盡,他們所能做的只有記住並懷念,這懷念裡滲透了光線的影子,落日的餘暉,風的方向,遠處海浪的回聲。

差點踏入搖滾史上著名「27歲俱樂部」的維克多,顯然擁有天賦的吉他演奏技藝與敏銳的社會觀察力,他創作的歌詞富有生活氣息,貼近現實,配以美妙旋律,很難不讓人產生好感。麥克和娜塔莎幾乎同時在初次見面就認同了這個年輕人,並逐漸參與到彼此的日常生活中去。娜塔莎與維克多確認心意是公交車上隨著Iggy Pop的《The passenger》,藉乘客之口唱出心中盪漾。

麥克對維克多的欣賞,無疑是伯樂式的提攜,為初次登場的Kino樂隊帶動現場氣氛,引導他們進入地下音樂圈子,幫助他們出專輯,甚至在娜塔莎直言對維克多的好感後,麥克留給他倆獨處的空間……削弱三人之間容易狗血化的情感矛盾,焦點仍是無處不在的音樂,兩位在俄羅斯搖滾史上均佔一席之地的音樂奇才,因為音樂相逢,也因為音樂而分離。

在T-Rex的《Children of the revolution》過後,矛盾日益明顯。針對heavy metal(重金屬)與disco(迪斯科)之間的選擇,暴露出麥克和維克多的創作風格截然不同,彼時西方搖滾樂湧入蘇聯,在「時效」上略有差異——The Beatles、Bob Dylan、Led Zeppelin、The Doors、David Bowie、The Who、Echo & the Bunnymen、Billy Joel……橫跨英美60到80 年代,處在勃列日涅夫統治下的青年們從照單全收到細化類別,也是必然的趨勢。尤其是麥克與娜塔莎對Lou Reed的看法爭議,亦可折射麥克與維克多的分歧。

分歧在Kino出專輯後的一次小型演出後採訪中顯露無疑,麥克希望有朝一日能在千人音樂大廳演出,而維克多只願在小酒吧享受音樂的樂趣——於是,分離近在眼前。在一段模仿Joy Division的演出中,彷彿重溫了那一個個逼仄演出場所內外的心動故事,所有熱力四溢的夏日夜晚路燈下影子的重疊,發酵的空氣裡滿是一顆顆年輕靈魂的咆哮,基頓式迷醉地躍入銀幕,從而正式消弭腦海中臆想的產物,想象成為現實。

結尾處,成名後的維克多吟唱著「我知道我的樹,不會生長超過一週」,在燈影裡傷悲而深情地將目光投向那如風消逝的往事,像是與青春告別的回聲,像是時代落幕的先聲,更像是一語成讖的預言。這些在夏日繁盛開放過的花朵,很快就要面臨冬日的侵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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