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獨帆之聲》影評:Donald與海
獨帆之聲影評「意志力」果真靠的是後天的錘鍊打磨麼?又或者,懦弱與否早已刻在個人的基因裡?Donald Crowhurst的故事便一以貫之地纏繞在這個問題上:一個並不具備與生俱來的強盛欲望和堅韌意志力的人,有了虛渺的勇氣和足夠的韌性、對生活懷著相當的熱情, 在長時間直面人生絕望本質與孤獨內核並獨自與之交鋒的境況中,其精神世界會被引向何種境地,又會對自己的人生作怎樣的抉擇?此處「不具備強意志力「約等於「weak」而不是「coward」,換句話說,Donald的軟弱並非臨陣退縮尿褲子的「孬」,他確實無所不用其極地奮力掙扎過,可還是一點點把自己逼上窮途末路,他並非不想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但他壓倒性的軟弱將周遭的一切都變作無法承受的壓力,他喪失了繼續應對問題的動力,卻生出了巨大的逃避欲以及不知在多大程度上推及他人的「憐憫」之心。想必Donald最終是懷著這種sense of mercy的心境慨然赴死的,但在外人看來,那姿態就實在說不上慷慨從容了。觀眾站在上帝視角旁觀事件始末及至Don死後其家人處境的角度,看待主人公的一系列選擇完全就是一連串始於倉促愚勇終於狼狽逃離的失敗行為,無怪乎許多人認為Don是撒謊掩蓋真相、拋妻棄子毫無責任感的loser了。
但本片所以名為「The Mercy」的原因恰恰在於,此處上帝視角的最後一環也是最重要的一環是在了解了事件始末、Donald其人客觀上的缺陷和問題、來自金主和媒體的巨大壓力,以及Don家人在整個過程中的處境等一系列事實之後,去關照主人公Donald的人格及其內心的變化。何以有著較為穩定的產業、說不上富裕但依舊溫馨美滿的家庭、最大限度理解關懷並全程無條件支持的妻子,航海業餘人士Donald還要無視大量現實問題,抱著成為單人無停靠環球航海世界第一人的幻想(薛定諤的幻想,得成便是夢想理想,落敗則淪為幻想白日夢)固執出海?各種問題從造船開始的一刻就沒有停過,啟航日期一推再推直到迫於各方壓力不得不倉促出海,此時在家鄉親友的眾望與前途未知的恐懼感之間,Donald能做的已經只剩閉起雙眼自我勉勵。縱觀航海全過程,Don並非沒有奮力抗爭過的懶漢,在走向失敗的歷程中,他時刻激勵自己不能鬆懈趕快去修補船體,風暴之夜守在船艙裡任由命運撕扯掀翻船身;他認真記下自己的心路歷程,抓住每次與家人通話的機會報喜不報憂地問候,也從那裡獲得一些摻雜著巨大期待和壓力的精神支持;甚至他連編織謊言都如此煞費苦心,且從頭到尾都伴隨著清醒的自知與羞愧……………同樣獨自與大海正面交鋒,在海明威筆下是硬派而悲壯的事蹟,此處則是軟弱甚至狼狽的鬧劇。但其實細想,即使「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給打敗」的宣言確有攝人心魄的力量,但倘使換作同樣的上帝視角,兩人時而柳暗花明卻最終一無所有的處境其實並無本質區別,只是Donald這個曾懷相似理想的人卻無強大意志力的普通人幫觀眾濾去了獨孤求敗的浪漫氣勢,直接把失敗全過程和他不堪落敗而徹底逃離的軟弱本質展現給劇中每一個人,也展現給戲外的每一個觀眾。而此片的巧妙之處也正在於此——這個全無浪漫與氣概可言的普通人走向失敗的事蹟,恰恰折射出戲裡戲外每位觀者的內心有著何種程度的清醒,又有何種程度的良善。所以你會發現,電影最後十幾分鐘對Donald死後的交代,家鄉的親友悻悻然收起寫著「歡迎回來」的條幅;大衛休里斯飾演的記者翻過航海日誌後冷笑一句「what mercy」,得出Donald壓根兒沒想過努力贏得比賽,實際是一妄想名利卻毫無責任感的騙子的結論;更多的記者擠在Donald家門口嘰嘰喳喳看笑話,而Donald的妻子Clare在打開門迎接外界的質疑消費並予以尖銳的抗辯和漂亮的反擊之後,依然告訴孩子們:Every day...I want you to welcome daddy home with open arms, even the parts you don't understand. Because that's what you do for someone you love who has gone away...even if they don't make it back. 普通人Donald與妻子Clare的愛情竟是出乎意料地偉大,原來Clare一直是唯一真正理解和包容Donald的人,原來Clare有著Donald所不具備的清醒與堅強,原來Clare才是「the mercy」的實際詮釋者而不是Don。影片主體是講Donald徹底失敗的航海經歷,卻在Don與家人溫馨生活的影像片段中緩緩結束,這才是電影the mercy的真正落腳點。
本性不同,不同境況中所秉持的人生哲學不同,我不敢斷言命運走向是否會有本質的不同,畢竟本質是如此禁不起推敲又如此殊途同歸的東西,何況對人生歷程的解讀又絕非單一。所異者大約在於個體過程所呈現出的不同質感。對老漁夫聖地亞哥,我固然懷著巨大的欽敬,但認真直面過人生卻失敗收場的Donald們難道不值得足夠的尊敬嗎?人生的虛無與不可控面前,擁有強盛生機與意志力的人選擇反抗絕望,本性懦弱者是同樣掙扎過卻不能超越本性的人,不可承受的逼仄與真實的絕望感令人無比嘆惋。如果前者是人類對自身超越性的一種理想期待,後者則是普通人對自身人性真切而誠實的審視,前者是尼采的超人,後者便是真切掙扎過但最終走向毀滅的魏連殳。好在魏連殳一生了無牽掛,無所謂負不負責任,可對於更大多數而言,事不關己的通透,高高在上的刻薄倒也見得多了,又有幾個有了Donald笨拙的抗爭與自知的誠實,或者Clare包容的理解與平和的堅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