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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邊境幻夢》影評:魔幻泰國!難民不是魔鬼,是受難的魚

邊境幻夢影評

從威尼斯地平線單元最佳影片,到釜山電影節展映,再到平遙電影展藏龍單元提名,泰國電影《蝠鱝》可以說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這也是泰國新導演普蒂邦·阿朗潘從攝影師晉升為導演的第一次亮相。

影片以極簡的自然主義手法,將嚴肅的移民議題用詩意的方式表現出高度融洽的個人風格,在奇幻之外展現出龐大的人文主義關懷。雖然阿朗潘現年已經是42歲「高齡」的新導演,但對於他的出現,電影界還是保持驚喜目光。

1. 獻給羅興亞人之詩

影片《蝠鱝》的片名原本並不叫「蝠鱝」(魔鬼魚),影片最初的定名是《出發之日》,而在開拍之前,導演因一次偶然的機會在潛水時遇見一隻大魔鬼魚,這種大魚看似可怕,但其實極少去主動傷害其他的生物。在緬甸難民沉船的泰國海域遇到的這隻大魚,似乎是上天賦予我們這部影片的一個更為妥帖的名字。

影片的開場以極具阿彼察邦氣息的鏡頭,靜靜凝視墨綠幽林中身上掛滿彩燈的獵手。同樣閃爍著五光十色寶石的叢林中瀰漫著殺機。獵手與獵物之間的窺視和被窺視,在悠緩的氣氛中交換著。當所有人都在等待槍響時,鏡頭卻以上升姿態戛然而止,彷彿飄升的靈魂離開幽暗的陷阱。

三幕劇的常規形式,將影片整體切割成:漁夫救起將死的難民,並賦予其新生活和新名字「通猜」;漁夫在黑幫任務中失蹤,替代其生活的通猜與漁夫前妻接續過往生活;死裡逃生的漁夫回歸,身份的交集與碰撞將影片推向高潮。

導演一開始用懸疑方式展開漁夫和通猜的關係,鏡頭切換和紅色頭套的細節似乎暗示漁夫就是槍殺難民的兇手。而後二人在相互救贖中,似乎發展出異於尋常的情感。

但從第二幕漁夫失蹤開始,通猜開始接替漁夫原有的工作和家庭,甚至在漁夫的前妻回歸時,也「接替」了丈夫的身份,將鬍子和頭髮都變成和漁夫相同的樣子,為第一幕頻繁出現的二元對立、正反打鏡頭落下了實錘。

阿朗潘完全依靠鏡頭語言交代的敘事,在極簡自然主義的敘事風格中,以奇妙迷幻的畫面調出極其特別的迷幻莫吉托,將這個關於身份、流亡和生活的簡單故事,包裹上層層象徵主義氣息。

得益於豐富的聲音設計,導演和攝影師倫菲布·伊特創造出某種印象派氛圍,利用濃重的黑暗和魔幻的色彩進行對比,在陸地和海洋之間編織出二元對應。移動的攝像機掠過森林底部,就好像它是一個深海海床。

導演在創作筆記中提到,《蝠鱝》是一部獻給成千上萬逃離緬甸湧向泰國尋覓生機的羅興亞人。身披綵燈在密林中掃蕩的武裝人員,將死的難民全身泡在腐爛的沼澤中,沉到海底的難民漁船和岸邊的萬人坑,正是現實中種種的不可思議造就了《蝠鱝》不可思議的魔幻現實感。

所幸,影片並沒有因此沉浸在現實政治的討論中,而將焦點放到了難民的身份錯位和經歷上,使得影片《蝠鱝》既是一場奇幻視覺盛宴,也是一部細緻入微的個人戲劇,在節制的詩語中體現難民與社會的地理複雜性。

阿朗潘用溫和的方式傳達著人文主義式的悲憫感,同時在魔幻現實主義語境中講述了一個層層嵌套的故事。豐富的表達捆綁在一起,折射出一系列非同尋常又充滿詩意的圖像。影片臨近結尾處,一組閃閃發光的寶石再次出現在森林,雖然是相同場景,但影片開頭和結尾兩處的氣氛完全不同,恐怖和悲憫的轉替,依舊是無能為力的宿命感。

從影片風格上可以明顯看出,這並不是一部現實主義的電影,也並沒有討論移民問題,而是導演為羅興亞難民所作的一首悲憫之詩。阿朗潘的劇作無疑靠近詩歌的本質,極其簡潔的敘事讓畫面始終縈繞著介乎明暗之間的氛圍。

得益於早年做攝影師的經驗,阿朗潘導演在光線、色彩和音效上的得心應手,也讓這部影片多了一份祭祀般的儀式感,大地、水、天、血、肉體,以及宏大自然下的「受難者」,勾勒出這場魔幻現實主義風景。

2. 完整的圓

影片以羅興亞人為主題,雖然有一些微妙的暗示,但在創作上卻讓觀眾始終保持著一種不確定的疑惑,甚至讓人懷疑這是否是一個懸疑倒敘劇本,抑或是一個週而復始的現代神話。直到影片發生概念逆轉,在某種程度上為導演的敘事意圖提供了象徵性的澄清。

影片中大量的隱喻和象徵讓氣氛更添詭秘,「失語」的通猜與」沒有名字’的漁夫之間有個特別有意思的身份互換,從漁夫為受傷的難民起名字開始。漁夫以泰國著名歌手的名字,給難民一個新的名字、一個新的身份,而漁夫最喜歡的一首歌就是《海灘、海風和我倆》,對這首民謠的引用是兩人關係的一個強有力的預兆。

除此之外,影片用蝠鱝(魔鬼魚)隱喻難民們,同樣為帶著政治哀傷色調的主題增添不少奇幻色彩,失語的通猜有如深海中幻化成人的蝠鱝,好似既溫柔又危險的潛在。他好奇地看著周圍,跟著漁夫探尋寶石,學著吸氣潛水,和漁夫前妻相愛,在這陌生的人間結結實實地走了一遭。

漁夫將其靈魂從他腐爛的身體中救出,教他游泳,騎摩托車,修拖網漁船,在樹林裡獵取寶石。在其中最迷幻的某個場景中,破敗的木屋被掛上各式各樣的彩燈和鐳射,瞬間變成舞廳,兩人在舞廳中央和閃閃發光的彩燈下閉著眼睛,面對面跳起舞。光影速度拉得極慢,正反打鏡頭的切換彷彿二人在輪舞之間將命運交換。

影片中,「借殼還魂」的通猜與其說有意取代,不如說是「不得已而為之」。沒有社會認同的身份,就意味著無法繼續生存;越來越像漁夫,則意味著越來越失去自己。在自我意識和社會身份之間的困境中,鏡頭始終對通猜保留著溫柔的憐憫。

當通猜意識到自己永遠不可能真正擁有漁民的生活時,落魄的難民重新回到密林,在幽暗叢林中與閃閃發光、五顏六色的寶石融為一體,宛如喪命者的靈魂。在晨昏一線之間,從被埋在腐朽的腥土冉冉破土,利用電影波長,去感受這些環境中「居住」的羅興亞人的靈魂、聲音和記憶。

在影片最後一幕,哭泣的難民傷口依舊淌血,似乎離開故土之後更讓他明白身體早已無處可棲。像海邊的輓歌那般,密林中的寶石,閃爍著亮光漂浮在海上,喻示著難民的精神已經遠去了,變回蝠鱝重新投入大海。

這種圓形循環結構,用容納大量的形式主義元素和聲音景象,這些元素和聲景融合在電影的整體框架內,在電影進入象徵和隱喻的過程中,將傳統戲劇衝突和迷幻的視聽語言進行飽和的透鏡化處理,讓建基在嚴肅命題上的電影情緒,得以借助奇幻的詩意語言吟唱出一首羅興亞人之歌。

獨家專訪普蒂邦·阿朗潘導演

看死君:導演您好!這部電影的片名為何叫《蝠鱝》,有什麼特別的寓意?

普蒂邦·阿朗潘:我個人特別喜歡潛水,回想2009年,我在泰緬邊境的阿拉曼海潛水的時候恰好遇到了蝠鱝這種魚。這麼大的魚衝著我游過來時,我感到挺害怕的。結果嚇得我夠嗆以後,我就去做了一個研究,後來發現其實這是很友善的生物,而且它們在海裡總是自由自在游動,並沒有一個界限。我覺得它們這樣的生活狀態,跟我這部作品的主題比較切合。

看死君:這是您的第一部長片,便到威尼斯電影節榮獲地平線單元的最佳影片,如今又來到平遙電影展參賽。自己的作品受到關注,您個人感受如何?

普蒂邦·阿朗潘:能入選威尼斯電影節,其實我自己都沒想到,所以當我接到郵件得知入選了威尼斯的時候,已經是大喜過望了,沒想到居然還能獲獎,更是意外之喜。自從得獎之後,我們也受到了很多的反饋,不只是我自己,以及我整個拍攝團隊,都能夠藉此去不斷提高創作水平。這次能夠有幸入選平遙國際電影展。我也感到非常高興,因為我是賈樟柯導演忠實的影迷,既然他這邊邀請我,我覺得必須要來參加的。

看死君:影片中被救的難民「通猜」這個角色,為何從始至終都保持沉默?

普蒂邦·阿朗潘:我們其實沒有真正聽到過難民的聲音,雖然現實中也會有一些羅興亞人或其他難民的這些聲音,但是我們沒有真正能夠聽到他們的呼聲是什麼。我也不希望說通猜(Thongchai)就是具像的代表羅興亞人,我希望他能夠作為難民這樣一種人的代表。我寫劇本的時候就在考慮,這個人物他應該講什麼語言呢?是講泰語還是講羅興亞語?後來我一想就算了,乾脆別說話了,反正咱們都沒有聽到過難民他真正的呼聲是什麼。

看死君:您讓兩個男主人公的身份發生互換,這個構想的靈感是如何產生的?

普蒂邦·阿朗潘:這個靈感其實就來自於我周圍的人,因為我們泰國人自小在成長過程中都被教育去愛國,同樣我們也會害怕外來的一些人,或者叫做陌生人,不管他們是緬甸人也好,穆斯林也好,會有這樣一個恐懼的心理。

而且我們從教育當中了解到,泰國和緬甸歷史上的矛盾很多,但是我們也不知道這樣一種歷史是真是假,是不是政府編出來藉此來教育我們要愛國,不得而知。在泰國的緬甸人也受到了一些壓迫,覺得這也是一種不好的事情。

在整個泰國社會當中,包括我的一些朋友,其實都很害怕羅興亞人,怕他們來了以後會奪走我們的經濟福利、工作機會,還有奪走我們的地盤,所以說有這樣的一個情緒存在,我希望能扭轉它。

看死君:拍攝過程中遇到的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普蒂邦·阿朗潘:我開始拍的時候是在2015年,那時泰國遇到一個問題,因為泰國傳統上是向歐洲出口海產品,但因為有人口販運的問題,所以歐洲那邊就開始限制泰國海產的進口。一方面我們要解決人口販運的問題,另外還要維持產品的質量和食品安全,所以那時候我拍這部電影必須要去報批。但泰國政府拒絕給我們拍攝許可,不讓我們到出口海產品的地區去拍,因為他們不想解決問題,而只是想去掩蓋問題。就希望我們不要跑到那邊拍電影,只要沉默就好了。所以,我們當初最大的困難就是拿不到拍攝許可,但是反過來這部電影它又是一個漁村的故事,恰好就要發生在這樣一個出口海產的地方。

看死君:您在影片中設置了很多彩色的光,並且一直貫穿著始終,這些超現實的構想從何而來?

普蒂邦·阿朗潘:我想,不管在中國還是泰國應該都有同樣的情況,如果你有名勝古蹟,你會用光線去進行裝飾,然後通過光線能夠詮釋出來這樣的名勝古蹟。比如像平遙這樣的古城,同樣離不開人工裝飾的光線,就會跟普通的日間的自然光區分開,能夠賦予一個地方新的寓意。我在電影中運用各種顏色的光,也是為了賦予新的寓意。

看死君:為何在樹林中會有死嬰?

普蒂邦·阿朗潘:我剛才也講到有這麼一個新聞,就是在泰國南部發現了一百具羅興亞人的死屍。發現這個事以後就應該調查的,但政府那邊不聲不響也沒有去進行調查。所以我希望能夠把這條新聞當中的某些元素融入到我的這部電影,樹林中的死嬰便是如此。

看死君:影片的聲效做得很棒,可以具體聊聊聲音方面的設計嗎?

普蒂邦·阿朗潘:在我完成剪輯的時候,我就感到在這樣天然的森林當中,可以用一些LED形成的光源做點綴。我就有這麼一個感覺,我覺得應該能夠讓這樣的天然林搭配上城市當中的電子音樂,形成奇幻森林的效果,就有一個不同的含義。我就跟法國的一個作曲家也進行了交流,之後他根據我跟他的交流進行下一步的創作,所以大家能聽到的聲效也好或者音樂也好,都是法方團隊來做的。

看死君:很多影迷覺得影片的最後一場高潮戲很震撼,為何會以此作為結尾?

普蒂邦·阿朗潘:我在寫本子的時候,故事還沒有創作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想到結尾應該是什麼樣子了,也就是我希望能夠讓羅興亞人的聲音不再沉默。所以我就收集了很多羅興亞人的聲音素材,然後把他們錄下來以後交給作曲家,然後作曲家去創作一個和聲,那也就是最後您聽到的他們和聲出來的那個哼鳴的部分。所以說,我這個創作過程很有意思,是先有結尾再有這個故事,就是因為我一開始就意識到,我希望讓這些羅興亞人的聲音不再沉默,而是能夠在平常中可以體現。

看死君:在泰國,人們對藝術電影的關注度如何?比如像您這部《蝠鱝》這樣的電影,一般會有多大的受眾群?

普蒂邦·阿朗潘:藝術電影在泰國是非常小眾的,觀眾其實非常少,所以說市場情況也很糟糕。

看死君:您有沒有非常喜歡的導演,受誰的影響比較深?

普蒂邦·阿朗潘:我現在能想到的是三個人,第一個是美國的大衛·林奇導演,第二任是泰國的阿彼察邦導演,第三個是賈樟柯導演。我覺得,賈樟柯導演的電影中,有時候就會有這種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

看死君:您後續還有新的拍片計劃嗎?是什麼樣的題材?

普蒂邦·阿朗潘:我希望能夠進一步來探索人性或者人的身份。那麼這一部《蝠鱝》是關於難民的,下一部則希望是去了解城市當中的人,也當然會是一部泰國電影。

作者| 小飛俠;採訪| 看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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