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鋒迴路轉》影評:偵探與分析
鋒迴路轉影評涉及對偵探片《鋒迴路轉》的輕度劇透。
目錄
0 偵探與分析
1 傾聽
2 分析的主體
3 甜甜圈
4 真相
正文
0 偵探與分析
偵探故事裡的經典設定之一,大概便是偵探私人執業的體制外身份。我想這本身已經部分說明,偵探的手法並非代表了刑偵辦案的標準流程,而是帶有藝術加工性質的虛構。那既然如此,偵探故事爲什麼還是具有魅力?偵探的形象又究竟是什麼人的形象?
觀看偵探片《鋒迴路轉(Knives Out)》的過程,讓我再次想起這些問題,並萌生出將偵探工作與心理諮詢相對比的想法。不過也因爲自己並非專業人士,所以文中內容無法展開,只能控制容量,蜻蜓點水,稍作議論。
1 傾聽
《鋒迴路轉》給偵探主人公安排的出場方式頗有意思——在警探們訪談各個當事人的時候,房間的暗處還坐了一名偵探——他是以傾聽者的方式登場的。這不僅是他在之後的片中一直延續的重要工作方式,也同樣是諮詢、分析工作的重頭戲。
坐在暗處傾聽,好比在分析工作中把傾訴的空間和注意力燈光的聚焦儘可能充分地留給了來訪者。李孟潮說,「所謂分析,就是傾聽、澄清、質對、解釋、理解」,而這一切的基礎,便是「首先你傾聽,你默默地、努力地傾聽…聽之以心而不僅僅是聽之以耳」,是一種「『包容』的態度,包容的過程裡面就包括了『中立、被動、隱身』,就包括了均勻懸浮注意,就包括了『神入』,就包括了『體驗逼近——體驗遠離』,就包括了參與——觀察…這個過程每時每刻都不同,每次又有相似。」(李孟潮,《精神分析的態度/窺豹諸記》)
在傾聽中,偵探會聽到當事人各式各樣的「證詞」。這些「證詞」前後連貫、互相矛盾、條理清晰、邏輯混亂、反復應證、各執一詞、敘事完整、殘缺不全、暴躁激動、冷漠剋制、直白易懂、晦澀不明、積極配合、消極抵抗、真誠講述、小心隱瞞…
「聽人說『夢』,不能忘記這是一種『現實』。同樣,聽人說『現實』,則不能忘記這是一種『意象』。」(河合隼雄,《心理治療之路》,P41)
這些言語,既是真的,也是假的。
2 分析的主體
偵探努力推動著案件的進展,然而真正作出分析的並不只是偵探。
偵探們進行自我分析的時候,在偵探們的身邊,也總少不了形成支援的傾聽者。我們的主人公顯然也明白這一點:就像福爾摩斯身邊有華生,波洛身邊有黑斯廷斯;就像弗洛伊德身邊有弗利斯,榮格身邊有托尼·沃爾夫(河合隼雄,《心理治療之路》,P60)。
那麼,真正作出分析的究竟是誰呢?對此,奧格登有一種很特別的表述方式:真正作出分析的,既不是分析師,也不是來訪者,而是分析師和來訪者共同存在時所構成的那個抽象的「第三主體」(奧格登,《精神分析藝術》,P90-108)。
也許是職業特點使然,偵探們做的大都是專注於「症狀解決」式的「短期療法」,所以留給當事人的自主空間尚不如分析師留的那麼充分;但是當目標由破案轉變爲助力當事人的長遠生活時,《鋒迴路轉》裡的偵探仍然展現出了適時的人生智慧,給當事人留下了自主發展的空間,而非直接給出指導:他說雖然他有自己的意見,但還是希望當事人能繼續傾聽自己內心的想法;他也在深刻理解的基礎上,對當事人給予了高度肯定。
如果我們明白在長遠的考慮下,分析的主體性還是應當歸屬於當事人,那麼我們便發現了「精神分析最大的祕密」:在這種表述下,真正作出解釋、分析的,並非分析師,而其實是來訪者。當然分析師也可以在時機恰當時給出自己的解釋,但這只是爲了激發來訪者的思考(李孟潮,《精神分析的態度/窺豹諸記》),因爲分析師的專長,其實也不妨說是在當事人的身邊,支援當事人進行自我分析(河合隼雄,《心理治療之路》,P60)。
3 甜甜圈
案情錯綜複雜、撲朔迷離,這讓偵探困惑不已,同時又格外好奇。
爲了分享表達那難於傳達的親身感受,偵探開始借用比喻。他說整個案子目前的情形,就像是一個甜甜圈,而甜甜圈中間的那個尚未拼完的漏洞讓他很是在意:爲什麼他會以奇怪的方式接到委託?爲什麼案件會找上門來?爲什麼案子首先會發生?爲什麼悲劇會以這樣的方式釀成?這一切又和他有什麼關係?
這好比是來訪者找到了諮詢師,而諮詢師有時不得不反問自己這樣一連串的問題:爲什麼諮詢師會以這樣的方式接到這個個案或團體?爲什麼來訪者會前來尋求幫助?爲什麼來訪者會選擇在人生的這個時間點前來?爲什麼來訪者的生活會遭遇困難?爲什麼來訪者沒有選擇別的諮詢師?這和來訪者的整體人格或是生活狀態有什麼關係?這一切又是否和當下諮詢工作中的困境存在深層聯繫?
雖然在理想化的標準流程中,很多評估工作應該在早期便完成,然而面對紛繁複雜的謎題,從來沒有輕鬆快捷的答案可言。諮詢師們記載並有限分享的種種案例足以表明,讓這些問題得到真正的回答,有時甚至要等到諮詢工作臨近結束之時,甚至是結束之後的很多年。而在這曲折漫漫的探尋路上,諮詢師們只有像謹慎的偵探一樣,永遠選擇「在摸索過程中前進的道路」(河合隼雄,《宗教與科學的接點》,P117)。
4 真相
偵探故事的經典環節,總少不了對真相的揭曉和從頭至尾的梳理。
爲什麼疑案需要破解?爲什麼偵探要給出解答?我猜這和諮詢當中分析詮釋的存在是類似的道理,我想要寫下這些解釋大概也是出於相似的原因。也許求解、求知、求真,本身便是一種原型動力。籠統地說,因爲「真相」若是關乎於「客觀事實」,那追尋「真相」就必定具有生存適應價值;而「真相」若是關乎於「心靈真實」,那麼追尋「真相」便是爲了與真實的自己和他人更好地相處。
碎片拼成全景,謎題連成解答,而案件的技術細節顯然也並非一切,因爲謎案剛被解開,又立刻將人置於新的情境。這些真相可能給人慰藉,可能讓人苦澀,可能無甚新意,可能塵埃落定,可能令人震驚,令人疲憊,令人失望,令人唏噓,令人無法面對,令人惱羞成怒,令人不堪一擊,令人五味雜陳。爲了真相,我們摸索,迷路,反復失敗,披荊斬棘。穿過謎團,歷經反轉,最終洞察秋毫,直抵人心。它既帶給我們無情的批判,也同時給予我們深刻的救贖。直到偵探退場,將主體性交還於我們,而我們得知「真相」,並在哀悼祭奠之後轉身繼續投入生活的喧囂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