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鋒迴路轉》影評：完美的三塊真理石

偵探小說難以擺脫的困境在於其根深蒂固的科學思維。它將歷史學轉變為實證科學，堅信依賴科學的邏輯論證，通過「證據」的環環相扣、起源追溯，便可復原犯罪過程乃至犯罪動機。我們囚禁於「證據」的鏈條之中，信奉著通向真理之路僅有一條。於是，文學的想象性讓位於科學的真確性，至多只是真理的催化劑，「羅生門」不是對大寫真理的否定，反而襯托了大寫真理的獨一性，凸顯了「客觀」證據的重要性。為什麼會有羅生門？因為證據不充分、證據不客觀、證據不穩固。唯有完整的、客觀的、穩固的證據，才能通向真理。

於是，完美的證據必須是一塊花崗岩，它的穩固令其獲得了可靠的真理地位，擺脫了主觀意見的紛擾，它的紋絡與雜質使其充當了時間膠囊、歷史DNA，為推理者提供了回返歷史現場的契機。

這是一塊完美的真理之石，一塊智慧之石。只不過它又是一塊巋然不動的默石，一個永遠保持緘默的親歷者、見證者，它用自己的沉默暴露了推理的主體，不僅提示著潛在的詮釋學多義性問題，更時時拒絕推理主體的徵詢。推理小說的默石反諷地揭穿了實證科學論證邏輯背後的操作主體，質疑著科學神話的永動機制。

這種內在危機根植於偵探小說的本質中，是偵探小說揮之不去的噩夢。為了解決這種困難，《名偵探柯南》施展巫術，重復了神靈附身的中介機制，用昏睡的小五郎充當靈媒，小五郎的愚蠢被轉變為神愚（divine folly），神啟聖言由此傾瀉而出，唯有通過這種神話機制，柯南才能由可見之人而變為隱匿之神，推理者才能褪去「非客觀」、「相對性」、「可見性」的嫌疑，而那些沉默的證據在全能視角的凝視下主動吐露出所有的真相。換言之，《名偵探柯南》呈現了一種科學神話（myth of science）。同樣，為了解決這種困難，本片導演努力尋找著、製作著一塊可以自我言說的岩石。

有趣的是，導演最終找到了/製作了真理之石，而且是三塊：

1. 女主角。這是一台康德式的道德機器，遵守不可撒謊的絕對命令。（唯一的破綻是那塊樓梯殘片，但當她扔掉後，狗兒竟將其撿回，從而避免觸犯戒律，導致道德機器的故障。）

2. 死者的母親。這是一個不滅的幽靈，置身可見性與不可見性的交錯之中，擁有上帝之眼，忠實地見證著一切。

3. 用隱形藥水寫成的信件。它擁有一套機密排他的編碼與解碼程序，無法被寄件人與收件人以外的他者破解甚至看見。

靠著這樣三塊真理之石的機械降神，電影愉快地抵達了圓滿的終點，科學的神話、推理的神話繼續維持下去。事實上，偵探小說的觀眾總是最自以為是、最傲慢的觀眾，總是期待著反轉，因為他們相信科學的神話，堅信「表象」之下存在著「本質」、「真理」。只是這些刻意製作的真理之石真的克服了偵探小說的內在困境嗎？沒有了真理之石的偵探小說，還能成立嗎？在這個時代，偵探小說究竟應該被如何書寫與閱讀呢？

腦海裡浮現出加繆《局外人》的開頭。證據不可靠，真相也不重要，更沒有興趣探究真相。也許這才是最好的偵探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