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鋒迴路轉》影評:《鋒迴路轉》:登堂入室的漢密爾頓
鋒迴路轉影評在黑色獵犬追逐落葉的開場慢鏡頭之後,《鋒迴路轉》呈現了一個經典得有些刻板的懸疑設定:荒林中的哥特大宅,猩紅色的內飾,恐怖元素的擺件,一具喉嚨被割開的屍體,一個暗流湧動的富貴家庭,一位叼著雪茄的私家偵探。
根據這些熟悉的類型元素和美術設計,以及片方不遺餘力與阿加莎·克里斯蒂掛上鉤的宣傳策略,觀眾很容易認為《鋒迴路轉》是一個復古的"whodunnit(誰是兇手)"懸疑故事。但一旦你被這些障眼法成功騙進了電影院,你可能會發現,原來你對這部影片的許多預設和期待都可能並不正確。
那個處於影片最中心的謎團其實好像沒那麼重要,而《鋒迴路轉》真正的懸疑,是模仿著前人套路又大膽顛覆遊戲規則的新嘗試,像一個魔術師,左手轉移著觀眾注意力,右手卻在醞釀一個盛大的驚喜。
血腥和謀殺固然嚴肅,《鋒迴路轉》卻同時是一部娛樂性十足的喜劇,充滿著嘔吐物和道具刀,精準到位的吐槽,犯蠢和犯賤的人物,和Netflix與"Baby Driver"這樣的流行文化梗。
在懸疑故事和諷刺喜劇的外殼下,《鋒迴路轉》還辛辣且毫不讓步地對當代政治做出點評,將川普,移民問題和階級矛盾都擺到檯面上討論,用一座大宅和一筆豐厚的遺產,刺破「白手起家」富人的虛偽,成為音樂劇《漢密爾頓》之後又一個利用類型框架借古諷今的美國故事。
懸疑:甜甜圈洞裡的甜甜圈洞
在film noir的年代之後,英美的懸疑故事似乎一直更多地以連續劇形式出現在小熒幕上。阿婆和柯南道爾的祖國英國自然是無比鍾情偵探故事,除了全年無休地讓福爾摩斯、波洛和馬普爾小姐出來營業外,還源源不斷出產《摩斯探長》《小鎮疑雲》等高質量探案劇集。美國帶來的是更工業化類型化的《犯罪現場調查》《法律與秩序》等常青劇集,但近年也不乏突破性的風格之作,比如南方哥特文學土壤裡生長出的《真探》。
相比電視熒屏,近年來大銀幕上的英美偵探電影顯得有些貧瘠。2017年的新版《東方快車謀殺案》應該算是近年最血統純正的懸疑電影,但質量不佳的同時又缺乏驚喜,而美國這邊,上一部較為成功的偵探電影,可能還是蓋里奇鴿了的《大偵探福爾摩斯》系列。在這樣的環境下,《鋒迴路轉》作為一部非改編非IP的純原創美國偵探電影,顯得尤為難得。
影片開頭,雖然警方對死者Harlan的判斷是自殺,但極殘酷的死亡方式,複雜的家庭情況,以及被匿名請來的名偵探,都在一開場就立馬說服觀眾:這肯定是謀殺。那麼,《鋒迴路轉》的第一層懸疑就異常清晰:誰是兇手?
解密這層懸疑的第一步,是標準程式化的問詢。在死者Harlan各位親屬的回憶下,Harlan遇害前一晚的時間線被慢慢拼全。玩過劇本殺的朋友們,都知道劇本殺設置最妙的一點,就是每個參與者都有殺人動機,而在各位角色的隱瞞與揭穿中,這場問詢變成了玩得有點拙劣的劇本殺遊戲。
當整個問話的主導人,遠遠坐在沙發上的Blanc偵探露出真容,觀眾肯定也意識到《鋒迴路轉》還有第二層懸疑。這位總穿花呢西裝,一口濃郁南方口音,在《紐約客》有專題報道的名偵探,是被一個裝滿現金的匿名信封雇來的,而Blanc神秘雇主的身份及背後的原因,都將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裡持續困擾著Blanc和觀眾。
在承擔著鋪墊劇情與介紹角色雙重功能的問話橋段後,多位重要角色的動機一一暴露,這意料之中的路數一定充分地給了觀眾一種在過山車上繫著安全帶的安心感。但就在這時,《鋒迴路轉》猛烈地拐了一個彎,將剛剛挑起觀眾好奇心的第一層懸疑直直甩出車外,在第一幕中間部分就給出了那個看似最重要問題的答案。
《鋒迴路轉》真正精彩的地方,從這裡才剛剛開始。在無情地推翻預設後,它用不斷更改視點角色Marta動機的方式,將懸疑類型變道到戲劇衝突,而在情感認同的戲法和緊張的劇情發展下,觀眾很可能已經忘記第二層懸疑的存在。
而Rian Johnson劇作的優秀之處,在於能讓《鋒迴路轉》轉過幾個恰到好處的彎之後,毫無痕跡地穩穩轉回到懸疑上,用第二層懸疑去重新喚醒然後推翻第一層懸疑。觀眾此時或許會意識到,解答所有謎題的真正鑰匙,早就在那個看似已經真相大白的場景中埋好。
角色:現當代混蛋圖鑑
《鋒迴路轉》向阿加莎·克里斯蒂致敬的意圖很明顯,但除開經典的家庭設定,復古的探案方式,和敘事視角上的部分借鑑外,《鋒迴路轉》與阿婆作品的內核是非常不同的。
《紐約客》的影評人Anthony Lane指出,阿婆作品中最吸引人的一點,是不協調,是在優雅和高尚的日常下,一點點揭開醜惡和罪行。但《鋒迴路轉》並不存在這種不協調感,這樁謀殺案本就發生在毫無體面可言的一灘爛泥中,所有嫌疑人從一開始就被定性為貪婪而狹隘的丑角。在這種設定下,《鋒迴路轉》從開場就為觀眾安排好了作為道德保險的視點角色:死者Harlan的護士Marta。
看過《Legal High》醬油世家那集的觀眾,可能都還對那個故事中護士角色的反轉印象深刻。同樣的執拗老人,同樣修改過的遺願,《鋒迴路轉》的Marta卻毫無反轉的可能:她說謊的時候會嘔吐。這個戲劇性的設定一方面增添了喜劇效果,但更大程度上方便了劇情的開展以及觀眾對Marta認同感的建立。在第一幕,善良而無法說謊的Marta就向觀眾全盤托出事情的真相,更讓觀眾毫無障礙地站在Marta這一邊。如此一來,在懸疑似乎已失去魔力的情況下,《鋒迴路轉》仍成功地將觀眾從道德和情感上都帶入Marta的視角,以全新的目標和動機推動故事向另一方向行進。
善良而誠懇的好人是非常難描繪的角色,但Marta這個角色如此讓人喜愛,一方面是因為演員Ana de Armas的細膩演技,另一方面,得益於「同行襯托得好」。在死者的大家族中,Marta這個局外人是唯一關心他理解他的存在,而他真正的親人,則是一幫各具特色的蠢人和混蛋:出軌的吃軟飯女婿,無能的兒子,說著白手起家其實是靠父親巨額資助創業的女兒,沒什麼腦子的生活方式博主兒媳,目中無人婊裡婊氣的外孫,手機成癮陰鬱的孫子。
《鋒迴路轉》這一幫今年最耀眼的卡司,完美地演繹了這群看似無過錯但無比招人討厭的角色。但這組精心設計的群像在成就《鋒迴路轉》的同時也是《鋒迴路轉》最大的遺憾,這些火花四濺的角色只在第一幕充當了懸疑煙霧彈的功能,在接下來的劇情中漸漸融為一個面目模糊行動統一的功能性集合體,失去了單個角色閃耀的可能。從劇情的中點,那場遺產宣讀會開始,《鋒迴路轉》走出了故事發生的宅子,將群像角色拋在身後,變成了護士Marta,偵探Blanc與外孫Ransom的三人戲。
丹尼爾·克雷格和克里斯·埃文斯兩位被束縛在特定角色中過久的演員,在《鋒迴路轉》裡迎來了真正的突破。Blanc偵探是個相當有意思的角色,在劇情展開的過程中,觀眾會在覺得他是天才和覺得他是笨蛋中不停搖擺,這個名偵探到底是不是名不副實也可以作為一條生動的支線而成立。克里斯剛在《復仇者聯盟4》榮獲America's Ass殊榮,就在《鋒迴路轉》裡進化成America's Asshole,而這個富有層次,婊中帶純的小少爺形象,有助於他加速進入後美國隊長時代。
政治:Immigrants,we get the job done
在影片最早的問話中,Thrombey家族的女婿Richard就引用音樂劇《漢密爾頓》的台詞來評價Marta的單純和刻苦。《鋒迴路轉》可以看做是《漢密爾頓》的故事新編,由一位權力低位的移民對抗一群自以為有天生特權的上等美國人,同時展現出舊時美國價值與當代觀念之間的激烈碰撞。
《鋒迴路轉》裡的一個關鍵詞,是self-made。大女兒Linda很喜歡強調自己是從無到有白手起家創立公司,但其實這個家族裡真正依靠自身奮鬥實現階級躍升的只有老父親Harlan一人,用才華和敬業建立起自己的懸疑小說帝國。Harlan所代表的是最經典的美國夢,他是如此熱愛自己的事業,以至於在快要死亡時,都只想著記下來這個新鮮的致死手段以後用到書裡。
但反觀他的兒女孫輩們,都是依附於他的吸血蟲,即使有才華也無法創造出屬於自己的事業。Harlan和子女觀念上的不同,是整個家族最重要的矛盾,也解釋了Harlan為何如此看重Marta:他在Marta身上看到了他自己,這是Thrombey家那群坐吃山空的孩子們所沒有的。Marta多次站在Harlan畫像前的對視,和那個從Harlan傳遞到Marta手上的咖啡杯,都在不斷提示這兩位看似毫無關係的人物的相似之處。從這種意義上來說,Marta才是真正的Thrombey家族繼承人,或者更進一步,才是真正值得擁有社會財富的美國人。
《鋒迴路轉》裡另一個關鍵詞,是birth right。在Harlan的遺願被宣讀後,Thrombey家族就常常將這個詞掛在嘴邊。他們相信,大家長給予他們在經濟教育和社會地位上的優越,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權利,而他們也應當自然而毫無爭議地屬於擁有Harlan身後的財產和那座大宅。Birth right,先天擁有,是Thrombey家族區分自己與外人,美國人與移民的唯一標準。
Thrombey一家在調查過程中都宣稱自己將Marta當做親近的家人,但事實上,沒有一個人清楚Marta到底是來自哪個南美國家,有人說烏拉圭,有人說巴拉圭,有人說巴西。在這群天生美國人的眼裡,可能世界上只分為美國和美國之外的國家,而Marta這樣的移民,只是來為他們服務的"the help"。
在舊與新的理念衝突,特權與身份的雙重矛盾中,《鋒迴路轉》故事展開的這座房子成為了更具寓言意味的舞台。宅子空間與美國之間的類比,外來者面臨的排擠,敵視,甚至傷害,讓《鋒迴路轉》成為《逃出絕命鎮》《準備好了沒》後又一部以類型元素探索政治表達的作品。
在可能是今年最好的一個片尾鏡頭中,白手起家善良勇敢的「漢密爾頓」Marta,完成了對空間的侵入與占領,俯視著失去birth right就失去一切的失敗者們。繼承Harlan經典美國價值觀的Marta,或許才是真正的美國人,手握咖啡杯的她,將成為這個國家,這座房子新的規則制定者。My house, my rules, my coff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