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蜘蛛人:離家日》影評:《蜘蛛人:離家日》: 超級英雄的身份危機
蜘蛛人:離家日影評《蜘蛛人:離家日》是蜘蛛人回歸MCU(Marvel Cinematic Universe 漫威電影宇宙)後的第二部蜘蛛人電影,時間線緊接《複聯4》,作為漫威歷時十一年,以22部電影鋪就的「無限傳奇」(Infinity Saga)系列真正意義上的終章,《離家日》的作用自然是承上啟下,承接無限戰爭的餘波,重整MCU的世界格局,為第四階段的到來做好準備。
除去完勝第一部的華麗場面和特效,《離家日》的故事核心仍是蜘蛛人彼得·帕克的成長,經歷無限戰爭後,彼得·帕克陷入身份焦慮,超級英雄與常人身份間的矛盾使他力不從心,進而厭倦當拯救世界的「英雄」,甘於做市民「友好的鄰居」。影片上映後,網上好評佔多數,差評自然也有的,大致看了看,過濾掉「還是漫威老套路,故事無深度、沒新意」這類無深度、沒新意的評論後,有一條倒是吸引我:經過《蜘蛛人1:英雄歸來》與復聯系列的歷練後,蜘蛛人對於超級英雄身份的認識應更深刻了,且心智理應成熟起來,這便使《離家日》中的身份探討顯得滯後於人物的成長。《蜘蛛人1》中,彼得·帕克通過努力證明了自己,最終獲得加入復聯的資格(最後他以應該腳踏實地為由拒絕了),《複聯3》中,鋼鐵俠因顧慮蜘蛛人安危而拒絕其參戰,小蜘蛛卻不顧鋼鐵俠的決定,擅自登上烏木喉的飛船,並在針對奇異博士的營救行動中立功,正式加入復聯。如此,蜘蛛人通過重重考驗而獲得英雄身份,已是當之無愧,對「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的認識也只會深,不會淺,怎又竟會在《離家日》中試圖放棄這一得之不易的頭銜?
彼得·帕克在《離家日》中極力試圖擺脫的,恰恰是此前苦苦追求的英雄身份,其中不可忽略的問題是:超級英雄身份對於彼得·帕克到底意味著什麼?在漫威諸英雄的個人電影裡,蜘蛛人系列的視角最為平民化,傳統英雄如美國隊長、鋼鐵俠、雷神均作為社會偶像、國家英雄的角色出現,這種特質體現於他們在蜘蛛人電影中的出場方式或被提到的方式,如《蜘蛛人1》中學校內播放的美國隊長視頻,可見在復聯外的平民語境中,美國隊長被視為道德楷模,作為社會的模範形象出現。同一部電影中,在彼得·帕克的課室牆壁上貼有班納博士的相片,與愛迪生等科學界名人並列出現。又如在《離家日》中彼得·帕克提到,他在物理課上要學習關於雷神托爾的知識。更別提遍布於城市各角落的鋼鐵俠標識圖像,甚至遠在威尼斯的機場海報也有他的身影。可見,在日常化的語境下,複聯諸成員身上的英雄特質已被社會加工,經由媒體渲染,被塑造成了帶有社會偶像色彩的名人英雄,而群眾對鋼鐵俠的紀念,則近乎就是宗教式的熱忱。而反觀蜘蛛人,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高中生,在面對能有加入復聯與眾偶像人物並肩作戰的機遇時,「超級英雄」這一身份對他來說,只是一個獲得心理認同的噱頭,其符號性無疑大於實質,試想,復聯這樣的組織,對於一個高中生來說,吸引力是多麼巨大。在《蜘蛛人1》的結尾,經過歷練後的蜘蛛人拒絕了鋼鐵俠的提議,也證明他意識到,要想成為復聯一員,他的路仍很長,「英雄」並非用以炫燿的空洞稱號,而是要以實質行動確證的榮譽。無限戰爭時期(《複聯3、4》),蜘蛛人則根本是忽然被捲入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事件當中,即便戰爭的規模已超乎他的經驗,他也以行動證明他無愧於英雄的身份。但隨著鋼鐵俠的犧牲,初代復聯正式解體,一直在復聯團體中處於新人位置的蜘蛛人卻忽然被問道:「你現在是復聯的領隊嗎?」。隨著MCU步入後復聯時代,彼得·帕克無疑要承擔起更多責任,即便有的責任遠非他的年齡所能承擔。
英雄身份的危機似乎是蜘蛛人系列電影的主要議題,幾乎已成蜘蛛人的個人特色,每一版的蜘蛛人電影均會涉及(托比版《蜘蛛人2》、加菲版《超凡2》)。究其緣由,是在彼得·帕克獲得超能力的過程中,偶然性佔據了極大的部分,這必然導致彼得·帕克對自身英雄身份合法性的疑慮,對比其他幾位復聯英雄,如鋼鐵俠,托尼·斯塔克本身並無任何超能力,他的能力源於其製造的高科技盔甲,但他的超能力並非盔甲本身,而是源自他的創造力(這是托尼在《鋼鐵俠3》中領悟的道理,《鋼3》同樣處理了超級英雄的身份危機問題,但與蜘蛛人不同,托尼的焦慮來自身份認同,彼得·帕克則來自信念與信心的缺失。)。美國隊長,史蒂夫·羅傑斯本身也無任何超能力,但憑藉其心性品格的高尚,得以參加超級士兵計劃,獲得人類的極限力量,他的力量獲取途徑是合法性的典範,即常人通過自身獨有的內在特質,獲得能力。雷神、黑豹這類英雄,則本就是王室血統,身份的合法性無需質疑(即便《雷神1》中托爾的雷神之力被奧丁暫時性剝奪,也並不改變其雷神的身份,而只是喪失了能力而已,這也似乎與美隊形成了有趣的對應關係,藉此傳達的仍是超英電影中的母題,即決定英雄身份的「worthy」與否,取決於內在品質,而非能力或出身等外在條件)。蜘蛛人的力量,源自一起偶然事件,彼得·帕克在參觀科技展時,被一隻放射性蜘蛛咬傷,進而獲得超能力。比起前述英雄們的力量來源,蜘蛛人的能力更具偶然性,即便獲得能力後,彼得·帕克首先想到的也非懲惡揚善,而是如何利用超能力掙錢。使彼得·帕克陷入身份危機的原因除了能力的偶然性因素,另一方面也因緣於其雙重身份間的割裂感,即超級英雄蜘蛛人與高中生彼得·帕克間的矛盾。三代蜘蛛人電影均刻畫了彼得·帕克與蜘蛛人之間的身份衝突,初代的《蜘蛛人2》最為寫實,心理刻畫也最為細膩深刻。二代《超凡2》最具悲劇性,以高度浪漫主義的風格重現了「格溫之死」的黑暗時刻。MCU版的《蜘蛛人2:離家日》(很巧,都是系列的第二部)則因無限戰爭的鋪墊,使蜘蛛人身份危機的產生獲得了更多的心理維度,這是前作所沒有的。
《離家日》的影片開頭便將核心議題呈現給觀眾,同時也是MCU粉絲關心的問題:在後復聯時代,蜘蛛人能否繼承鋼鐵俠的衣缽?影片中,鋼鐵俠的影子無處不在,看似是漫威在消費角色情懷,其實「鋼鐵俠的影像隨處可見」這一設置,是令彼得·帕克產生身份危機的主要心理動因之一,這種設置是服務於敘事,作用於人物心理的,而非網友口中的「消費情懷」。在面對類似「你是否能成為下一任鋼鐵俠?」和「你現在是復聯領隊嗎?」的疑問中,一個剛經歷完大戰的高中生很容易便會產生焦慮,對超級英雄身份感到恐懼和壓力,進而逃避英雄的身份——人們對他的冀望超過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得到鋼鐵俠的承認,一直以來就是彼得·帕克成為英雄的動力之一,在初代復聯解體,鋼鐵俠逝世後,「超級英雄」對於彼得·帕克來說,已失了此前的誘惑力,成為實實在在的身份重擔,他知道,「英雄」,不止意味著名氣和榮耀,還意味著犧牲和責任。
與《鋼鐵俠3》類似,作為承上啟下的作品,影片的架構卻傾向於私人化,聚焦於彼得·帕克的身份與信念危機。在自我疑慮與身份衝突的纏繞下,彼得選擇逃避蜘蛛人的身份,寧願與同學安心參加前往歐洲的遊學假期。「身份逃避」的主題在影片的敘事中,藉由不同的方式得到隱喻:在影片開頭,彼得·帕克收拾行李時,選擇不帶蜘蛛人的戰服前往歐洲,他認為去歐洲遊學「不需要蜘蛛人」,於是,在梅姨朝他扔擲香蕉時,他的蜘蛛感應未能起作用,致使他被香蕉砸中,二人就此進行了一段對話,梅姨問道:「你怎麼躲得了子彈,還躲不過香蕉?」此時的蜘蛛人仍活在鋼鐵俠的陰影下,彼得·帕克對蜘蛛人身份的主動「放棄」,導致了蜘蛛感應的失靈,意喻蜘蛛人的身份在此時是失效的,被懸置的。蜘蛛感應的失靈,使蜘蛛人在片中的其中一次與神秘客的大戰中,面對虛擬幻象眼花繚亂的衝擊毫無招架之力——這個段落極為華麗,場面壯觀魔幻,其中有不少的影像象徵,譬如其中一段,蜘蛛人面對著鏡中的自己,困惑地伸出手,卻被鏡中的自己一把拉去,緊接著無數「蜘蛛人」蜂擁而至,將蜘蛛人圍堵、淹沒。蜘蛛人對自我英雄身份的疑慮,以及面臨被身份淹沒的恐懼得以被象徵性地呈現。
「身份逃避」的隱喻還出現在影片的前半段,彼得·帕克與同學在歐洲遊玩的部分。元素眾的攻擊分別出現在威尼斯和布拉格,在這兩個地點,彼得·帕克均未穿上蜘蛛人的經典紅藍戰服,在布拉格的戰鬥中,因穿上尼克·福瑞為其提供的夜行服,被稱為「夜猴俠」,戰後,由於陷入嚴重的自我懷疑,進而自我否定,彼得竟將鋼鐵俠留給他的「伊迪斯」眼鏡拱手送給神秘客。影片的前半段,蜘蛛人的形象近乎銷匿,最終在那場眼花繚亂的虛擬段落中,喪失身份的蜘蛛人被神秘客徹底擊潰,誤打誤撞上了火車,行至荷蘭。有意思的是,正是在荷蘭,在哈皮前來接他的飛機上,蜘蛛人經歷了情緒的崩潰後,重新選擇接受蜘蛛人的身份,擺脫了鋼鐵俠的陰影(自行設計了蜘蛛戰服),找回自己,接受英雄的責任,實現了自我救贖,考慮到演員荷蘭弟(Holland)的姓名與荷蘭(Holland)之間的趣味巧合,使這段「重新接納自己身份」的段落顯得格外戲劇性。在影片的結尾,重新接納英雄身份後的蜘蛛人,利用已恢復的蜘蛛感應識破幻境,並最終擊敗神秘客,解決身份與信念危機的同時,也完成了心靈的救贖。
在《離家日》裡,關於身份主題的討論同樣被植入正反兩派的對立架構中。不同於傳統的漫威超級英雄電影,《離家日》有意將英雄與反派的對立模式曖昧化,衝突被建構的方式也與傳統的漫威超英電影不同。此前的電影裡,正反派的對立建築於清晰的身份基礎之上,即便漫威傾向於塑造複雜的對立結構,正反派的對立具有更多思辨性的空間,但並不影響其對立結構的清晰。而在《離家日》的大部分時間內,英雄與反派的身份在敘事空間中都是缺席的,前半部分彼得與元素怪的戰鬥最終被識破為是一種幻象式的對立,真正意義上的反派並不存在,世界也並未陷入危機,真正的反派身份在影片後半段才出現,身份確證的原因卻是由於彼得·帕克對英雄身份的逃避——他將「伊迪斯」眼鏡轉手給了神秘客,使其擁有了侵入全球網絡的科技力量:反派的力量,來自英雄對身份的主動放棄。而神秘客成為反派的途徑卻具有荒謬的悖論性質:他試圖通過Barf技術將自己塑造為一名英雄——反派身份得以確立的前提,恰恰是對英雄身份的肯定。
蜘蛛人逃避英雄身份的行為,正好與神秘客追求成為英雄形象的舉動形成巧妙的鏡像關係,而兩者行為的謊言性質,使兩個人物形象得到戲劇性的聯繫。神秘客企圖實現英雄身份的途徑,是建立在謊言的基礎之上的,即通過Barf技術在公眾語境中構建出虛假的英雄形象。蜘蛛人對英雄身份的逃避,同樣建立在謊言的基礎上,謊言存在於兩個層面上:一是自我身份的欺騙,即對自我身份的迴避,對自己力量的消極質疑,使他畏於承擔蜘蛛人的責任。在與首次與神秘客的大戰中,他敗於神秘客製造的幻象:「要騙一個自欺欺人的人,太容易了。」二是社會身份的欺騙,影片前半段花費大量筆墨,以體現鋼鐵俠死後留下的信仰真空,及其對蜘蛛人的影響。鋼鐵俠逝去後,社會將對鋼鐵俠的期望投射於蜘蛛人身上,鋼鐵俠的形象經由媒體渲染而具有神性特質,給蜘蛛人帶來巨大的社會性壓力,導致他迷失了自我,可以說,影片前半段彼得·帕克的自我懷疑,是因為他認為世界需要下一個鋼鐵俠,而這個空位得他來填補,換句話說,他想成為鋼鐵俠,而忘了自己是蜘蛛人。而對身份被替換的潛意識恐懼,使他在影片的前幾次戰鬥中,一次也未穿上鋼鐵俠為其製作的戰服,而他找回自己時,身穿著荷蘭隊(Holland)的球服——又一次巧妙的雙關。末尾的大戰,他穿著自行設計的戰服,利用蜘蛛感應贏得勝利——這是蜘蛛人的身份標識,是僅為他所有的能力。
《離家日》不乏對虛擬與現實世界的交替呈現,場面行雲流水,得以展現電影特效的夢幻,神秘客大肆搗鼓的視覺幻象也成為影迷津津樂道的場面。關於媒介操作與社會現實,影片並未明確展開其所蘊含的批判潛質,但其中有一場戲,神秘客公然身著電影特技服,在「片場」指導特技人員的操作,這一橋段含帶的自我指涉性不言自明,在構造身份的謊言外,神秘客的幻象仍使《離家日》帶有元特效電影的特質,而整個的幻象段落,也類似一次對特效電影本體的華麗隱喻,最終借神秘客臨死之口,說出了觀眾與電影,甚至與世界的關係:「人們總要相信些什麼,這年頭,人們什麼都相信。」片尾的兩個彩蛋延續了影片的謊言母題,也許未來的蜘蛛人電影會涉及媒體語境與英雄身份的衝突,第二個彩蛋也許意味著MCU第四階段將有更大動作,這些問題,都得等到未來才能揭曉。
《離家日》的最後,開篇的議題也得到了回答,蜘蛛人能否繼承鋼鐵俠的衣缽?能,但是,是通過成為蜘蛛人,而非鋼鐵俠,人們永遠需要英雄,但成為英雄,首先意味著接納自己,承認自己,進而認同自己的身份,逃避永遠只會帶來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