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蜘蛛人：離家日》影評：稻草人毒氣過時了

（本文發表於《新京報》，這是未經報社編輯的原文版本）

《蜘蛛人：離家日》講述了一個「真實」與「虛妄」失去界限的故事。類似的主題在《銀河護衛隊2》也出現過，星爵曾經陷入父親製造的天堂幻境之中，最終回歸現實。但後者的格局基本停留在「遊子尋親」之上，遠不如前者具有現實啟發性。《離家日》堪稱超級英雄電影版的《黑鏡》，難得地觀照了「科學昌明」時代下的若干世相。

真偽莫辨

《離家日》處處呈現了真假之間的交叉。不必說主線中神秘客的陰謀以及結局處蜘蛛人被栽贓嫁禍，連配角和彩蛋都在延伸這一話題。篤信科學的老師把元素人視為「巫術」，然而元素人正是結合增強現實和無人機科技製造出來的效果，這是「以假為真」；MJ用毫無保留的毒舌來表現自己的「真性情」，卻欲隱藏對帕克的真愛，這是「以真為假」；與蜘蛛人打交道的弗瑞局長和希爾探員均由「變形外星人」斯庫魯人所扮演，然而局長此刻就在克里人飛船中運籌帷幄，扮演者確實秉承局長精神，這是「真作假時假亦真」。

神秘客製造幻境困住蜘蛛人一幕，大概是自《蝙蝠俠：俠影之謎》以來，超級英雄電影中最精彩的一段幻境描寫。《俠影之謎》的幻象表現了蝙蝠俠的內心恐懼，也挖出蝙蝠俠成為「罪犯惡夢」形象的源動力。不過由於諾蘭的《蝙蝠俠》系列走寫實路線，所以《俠影之謎》的幻象場景不算天馬行空。而《離家日》的幻境色彩迷離，場景變幻莫測，炫目效果突出。更重要的是，這個幻境同樣起到表現角色特點的作用，每一個變化場景都能解讀出蜘蛛人不同的側面形象：什麼影響他走上了英雄之路？什麼是他內心最大的掙扎？什麼是他最容易被人掌控的弱點……

蝙蝠俠中毒的始作俑者稻草人，與神秘客的犯罪手法異曲同工，都是靠製造假象控制他人思維。稻草人用神經毒氣，手法有點老派。而神秘客的「增強現實+無人機」虛實結合，新時代特色尤為突出。前者欺騙大腦，後者欺騙眼睛，嚴格來說沒什麼高下之分。只是因為神秘客使用的技術明顯「與時俱進」，他的策劃便有了一種「警世通言」之感。

正如神秘客所言，「人們太容易被欺騙」。《黑鏡》系列的主題，是日新月異的科技變化製造出哪些人類思維的新困境。有意思的是，新困境出現的誘因是新科技，但內因則是人性中一些不變的弱點。以《黑鏡》開篇之作《天佑吾主》為例，當中的民眾集體瘋狂在人類歷史上從未停止。

在傳播方式簡陋的年代，三人即可成虎；然而信息高速公路建立起來後，流言蜚語並不見得更易被闢謠，反而其破壞力更難遏止——譬如海外反智人士的「反疫苗運動」，害慘了下一代無辜孩子。同樣道理，精心炮製的假視頻令蜘蛛人上了頭條，勢必引發洶湧群情。這相當於判了蜘蛛人死刑，遠征而回的英雄再難現身日光之下。

儘管《離家日》保留了漫威超級英雄電影宇宙（MCU）標誌性的合家歡笑料，但是歡笑背後隱藏著步步驚心。相比之下，最近幾部所謂有意突破MCU嘻嘻哈哈格調的作品，《黑豹》有深度話題故事卻不夠引人入勝，《驚奇隊長》的女性主義精神虛有其表，《復仇者聯盟》3-4故作悲壯的痕跡太明顯，反而都比不上《離家日》的「笑裡藏刀」。

索尼驚喜

「笑裡藏刀」固然是《離家日》的優點，但也是一個遺憾。要是導演敢於把這些真假對立的衝擊表現出來，讓影片中的角色參與真假之間的思辨，甚至展示多一點民眾身處於真實幻境時的整體狀態，《離家日》承載的內容將更加發人深省。

《離家日》不在明面上討論真假問題，多半是製片方的意志束縛了導演的表達，因為MCU向來有把大格局主題「大事化小」的毛病。《美國隊長3》中的內戰本質是「站隊」而非觀念對立；《雷神3》「諸神黃昏」的「反抗宿命」意義被徹底掩蓋；《復仇者聯盟3》的「化灰」嚴重削弱「英雄隕落」的衝擊感；《復仇者聯盟4》的量子世界失去在《蟻人與黃蜂女》中首秀時那種開闢新格局的魅力，淪為一件粗暴解決英雄復活問題的敘事道具。

MCU的這種自我束縛，甚至令人對下一部《蜘蛛人》提不起預期。要是這屬於當年山姆·雷米執導的經典系列，那影迷肯定會期待蜘蛛人如何在失去大眾信任的困境下找到內心的堅定，期待類似《蜘蛛人2》半死攔停快軌的經典救贖場景重現。但在MCU的操作下，下一部電影中的帕克，未必會像《離家日》結局處中那樣看似四面楚歌，反而說不定還要再結交幾個油腔滑調的摯友——例如整天語言霸凌帕克卻崇拜蜘蛛人的「閃電」。而新電影的格調，可能依然是詼諧的 「蜘蛛人知情者」們的少年冒險記。

放在MCU風格貫徹的格局下來看，《離家日》的真假思辨元素更顯得難得。雖然導演可能沒機會深入論述真假交錯下的掙扎，但已經放置了足夠明顯的意象促使影迷觀影後回味。而《離家日》之所以能融入更多娛樂腦袋和眼球之外的內容，存在一個可能原因和一個必然原因。

可能原因在於，蜘蛛人及其相關漫畫人物的電影版權在索尼影業而非漫威影業之手，所以漫威影業把蜘蛛人引入MCU需要索尼影業授權。索尼影業作為聯合製片方，多少有點自主話語權。近期索尼影業通過《毒液》《蜘蛛人：平行宇宙》等非MCU世界觀下的作品，展示重新打造獨立的「蜘蛛人宇宙」的決心。其格局的創造力和突破性（《毒液》的彩蛋就是《平行宇宙》的部分正片，真人電影世界、動畫電影世界交匯到同一個大世界觀中），比起每前進一步都小心翼翼的 MCU，看上去要波瀾壯闊得多。因此，索尼影業也許願意在自家的《蜘蛛人》電影中，嘗試一些MCU中鮮見的新花樣。同時，索尼影業也有能力與漫威影業協調，融入部分自主的創作意圖。

相對於這個純屬筆者猜測的可能原因，《離家日》為MCU帶來新的可思考性的必然原因，在於蜘蛛人的角色魅力。在MCU的作品中，蜘蛛人難得地保持著「蒙面義警」的特色。「蒙面」的表面特徵是英雄通過扮裝和制服區分自己的「凡人狀態」和「英雄狀態」，其內涵則是英雄如何看待其「英雄身份」與「凡人身份」之間的關係。後者往往延伸出一個經典話題：英雄是否要刻意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

蝙蝠俠、超人、蜘蛛人常被視為美漫三大人氣英雄，同時也以隱瞞身份行俠仗義而著稱。然而MCU從開山之作《鋼鐵俠》起就讓斯塔克公布自己的鋼鐵俠身份後，一直鮮有展開「隱瞞身份」的話題。MCU中涉及反思英雄身份主題的作品不少，但主人公們幾乎從未為是否要讓親朋好友知道自己的秘密生活而困擾。

當蜘蛛人被引入MCU後，相關主題終於重現。從老版《蜘蛛人》、後來《超凡蜘蛛人》到如今的MCU《蜘蛛人》，每一代帕克都要為如何保密身份發愁。保密身份背後是一種主角在「雙重生活」中的囹圄之困。而每一次突破囹圄，則是其實現成長、英雄成色更閃亮的里程碑。

這恰恰照應了《離家日》的真假主題。制服掩飾英雄身份，是代表「假」的欺騙手段；但制服又是英雄的符號象徵，是代表「真」的精神激勵。制服「真假兩面」的性質，在上一集《英雄歸來》中已有體現。帕克最後對戰禿鷹時沒有戰衣，但仍要穿起簡陋的第一版蜘蛛人制服。他從一件隱藏身份的道具中，找到自己對英雄理念的認同，從而成為「真英雄」。

《英雄歸來》沒有直接點出有關真假的概念，而《離家日》則通過神秘客這一反派，將這些概念放到了明面上。一個製造幻象的反派，似乎可以出現在任何其他超級英雄電影中。不過有「蒙面義警」特性的《蜘蛛人》系列，顯然尤其適合承載這個反派背後的諷喻。神秘客試圖用假象將自己包裝成英雄，最終誤了性命。但假象最終仍然保住了他的英雄名銜，真正的英雄蜘蛛人反而在假象中失去認同。「虛妄」對「真實」的破壞，在此刻達到新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