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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x死x機器人》:狩獵愉快

影評

劉宇昆

譯者:Ag_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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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半時分。夜梟一聲嘶鳴。 商人和他的親友們都已經在指示下遠離了這裡,偌大的房子可怖地沉寂著。 父親和我藏在院中那塊文人石[1]後面。透過石上的許多孔洞,我可以看到那個商人兒子的臥室窗戶。 「哦,小金[2],我親愛的小金……」 這個小夥子異常興奮的呻吟讓人憐憫。他已幾近瘋狂,被綑綁在自己的床上也是為了他好,但父親一直讓窗戶開著,這樣他哀傷的哭號聲才能在稻田上的微風中傳得更遠。 「她真會來嗎?」我悄聲問道。今天是我十三歲生日,也是我第一次狩獵。 「肯定會,」父親回答,「狐妖[3]不會抗拒被她魅惑的男人的呼喚。」 「就像‘梁祝’中無法抗拒對方的情侶嗎?」我回想起了去年秋天來到村裡的戲班子。 「不,」父親說,但他似乎不想解釋太多,「你只要記住,這兩者不一樣。」 雖然並不完全理解,不過我還是點了點頭。我還記得那個商人和他的妻子是怎麼來找父親乞求幫助的。 「真是丟臉!」他咕噥著,「他還不到十九歲,讀了那麼多聖賢書,到頭來還是被這麼個畜生迷住了!?」 「被狐妖迷住心智並不丟臉,」父親當時這樣答道,「大學者王來[4]也曾有三個日夜與這種東西度過,他可是狀元啊。你兒子只是需要一點幫助而已。」 「你得救救他,」商人的妻子鞠躬簡直像小雞啄米一樣,「如果這事傳出去,就再也不會有媒人願意牽線了。」 狐妖是一種奪人心魄的惡魔。我不禁顫抖了一下,擔心我是否真有勇氣面對這種東西。 父親溫暖的大手拍在我肩上,讓我冷靜了一些。他手中緊握著燕尾劍[5],這把劍最早由我們的宗師——十三代之前的柳毅大將軍[6]所鑄造。它曾被數百名道士合力開光,也曾飲過無數惡魔的鮮血。 一抹流雲將月亮遮住了片刻,讓萬物陷入黑暗。 當月光重新亮起時,我差點驚呼出聲。 庭院中間站著的,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的女子。 她一身白色絲綢,寬袍大袖,束一條流銀腰帶。面容白皙似雪、長髮及腰如煤。我覺得她好像戲班子在戲台上出演盛唐氣象時,從中走出的如畫一般的美人。 她謹慎地環顧四周,眼中兩輪月華如兩池微亮的泉水。 我訝異於她那無比的哀傷之色,恍然間感到了自責,甚至希望付出自己的一切,只為換來她的一抹笑靨。 父親輕拍我的後背讓我從催眠中醒了過來。他曾警告過我狐妖的法力。我的臉滾燙起來,感到一陣尷尬,立刻將目光從那惡魔的臉上移開了,專注於她的動作。 這星期以來,商人的僕從們與惡狗一起每夜在院中巡邏,以圖讓她遠離受害者。但現在院中空空蕩蕩。她躊躇著,懷疑這是不是一個陷阱。 「小金!你來找我了嗎?」那小伙子狂熱的聲音變得更響了。 女子轉身,向前走——不,應該說飄,她的移動無比流暢——飄向臥室的門。 父親從文人石後一躍而起,高舉燕尾劍衝向她。 她迅速避開了,好像背後有眼一般。父親停不下前衝的勁頭,伴隨著鈍響的一劍刺透了房門的薄木板,結果一時無法拔出劍來。 女子怒視著他,隨後轉身衝向院門。 「別看戲,小梁![7]」父親叫到,「她快跑了!」 我跑向她,拿著裝有狗尿的陶罐。我的任務就是把這東西潑到她身上,讓她無法變形為狐狸逃跑。 她回首對我嫣然一笑:「你真是個勇敢的孩子。」如茉莉在春雨中盛開的氣息縈繞在我身邊,她的聲音如若甜美的蓮蓉,我一時只剩下一個念頭,希望她能永遠這樣說下去。手中的罐子被我完全忘記了。 「快!」父親大喝一聲,他已經拔出了劍。 我感到一陣挫敗,咬了一下嘴唇。這麼容易中招,我還怎麼當一個獵殺邪魔的獵手?我打開了罐蓋,朝她逃跑的方向潑了出去。但不願玷汙她白裙的愚蠢想法讓我的手不自主地抖了一下,潑灑的範圍擴大了很多,只有一點點狗尿沾到了她。 不過這足夠了。她嚎哭起來,那聲音就像一隻野狗,讓我寒毛直豎。她模糊不清地咆哮著,露出兩排尖利森然的牙齒,同時我腳下不穩跌倒了。 我潑中她時,她實際上已經籠罩在變身的煙霧中。她的臉定格在半人半狐的不完全體上,鼻尖光滑而突出,三角形的雙耳憤怒地顫抖著。她的手已經變成了尖銳的爪子,正向我抓來。 她已經不能口吐人言了,但怨毒的眼神將她的想法展露無遺。 父親跑到了我身邊,舉起劍準備致命一擊。狐妖只得轉身飛逃,猛力撞向院門將它撞開了,隨即從破開的門中消失不見。 父親甚至都來不及瞪我一眼,立刻拔腿追擊。我感到很羞愧,也跟了上去。 狐妖的腳步異常迅捷,她的銀色腰帶似乎在田野中拖出了一條閃閃發光的小徑。但她不成功的變形姿態仍然以人類為主導,沒法跑得像四條腿一樣快。 父親和我看到她閃身躲進一座荒廢的寺廟中,離村子大約一浬遠。 「繞著寺廟看看,」父親吩咐道,試圖緩過他的呼吸,「我從前門進去。如果她想從後門逃走,你知道該幹什麼。」 寺廟的背面被瘋長的雜草淹沒,其間有一堵瀕臨崩塌的牆。當我繞到那時,恰好看到一道白色的閃光出現在碎石後面。 我決心挽回一點剛才的失敗,讓父親對我刮目相看,於是我盡力克服恐懼,毫不停歇地跑到了那東西跟前。在幾個急轉後,我確定它就在其中一間僧房裡。 當我意識到那東西比我們追殺的狐妖小得多時,已經差點把剩下的狗尿都潑出去了。那是一隻很小的白狐,差不多只有小狗那麼大。 我把罐子扔在地上,然後撲了過去。 小狐狸在我身下奮力掙扎。它的力量之大和身材完全不符,我只能盡全力壓住。當我們互相搏鬥時,我感覺手中的皮毛變得越來越像皮膚,而它的身體也在不斷變大。我得用全身來將它按在地上。 突然間,我發現自己正緊抱著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赤裸女孩。 我驚呼一聲,立刻跳開了。女孩慢慢站起,從一堆稻草中撿起一件絲質長袍並穿上,高傲地看著我。 一聲咆哮從不遠處的主室中傳來,伴隨著劍重擊在桌子上的聲音。然後另一個聲音響起,那是我父親的咒罵。 女孩和我盯著彼此。她比戲班子裡那個我去年一直掛念著的歌伎漂亮多了。 「你跟著我們幹嘛?」她問,「我們又沒害你們。」 「你媽媽魅惑了一個商人的兒子,」我說,「我們得救他。」 「魅惑?他不能離開她啊!」 我很吃驚:「你說什麼?」 「大概一個月前,那個商人的兒子邂逅了我媽媽,當時她被一個養雞農夫的陷阱抓住了。她正變身為人形試圖逃離,而他對她一見鍾情。」 「媽媽熱愛自由,不想和他混在一起。但只要一個男人被狐妖銘記於心,即使遠隔千萬里,她也無法阻止自己聽到對方的心聲。他的呻吟和哭號都讓媽媽幾乎發狂,她必須每晚去看他,只為了能讓他安心。」 這和父親教我的完全不一樣。 「她誘騙無辜的書生,吸取他們的精魄去填補自己的惡魂!看看商人的兒子已經虛弱成什麼樣了!」 「他的虛弱源於庸醫開出的試圖讓他忘記媽媽的毒藥。我媽媽只能依靠每晚的見面來給他續命。別再說什麼誘騙了,一個男人完全能像和一個女人一起那樣,與一個狐妖墜入愛河。」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裡第一個念頭脫口而出:「我只知道這兩者不一樣。」 她輕笑:「不一樣?我還沒來得及穿上衣服時已經看到你的眼神了。」 我臉一紅:「無恥的惡魔!」隨後撿起地上的陶罐。她沒動,但臉上嘲笑之色更顯。最終,我又把陶罐放下了。 主室中的打鬥聲越發激烈起來,突然,響亮的碎裂聲、父親得意的笑聲與一個女性刺耳的尖叫一同傳來。 女孩臉上的嘲笑不見了,憤怒慢慢變為震驚和難以置信。她的雙眼失去了神采,看起來一片死灰。 父親的聲音再次出現。尖叫聲猛然停息。 「小梁!小梁!這邊完事了。你在哪呢?」 淚水從女孩臉上滑落。 「搜查寺廟,」父親的話語還在繼續,「她可能有個崽,我們得斬草除根。」 女孩緊張起來。 「小梁,你找到什麼了嗎?」父親的聲音越來越近。 「沒什麼,」我答道,仍然看著她,「我沒找到什麼東西。」 她轉過身,悄然從石室中逃走了。片刻之後,我看到一隻小小的白狐從破敗的牆後跳走,消失在夜色中。

時值清明,一個死亡的節日。父親和我去給母親掃墓,順便帶些吃喝祭品改善一下她陰間的生活。 「我想自己多呆一會兒。」我說。父親點頭應允,先回家去了。 我小聲地給母親道了個歉,撿起原本送給她的雞,走了三里路到了山的另一邊,一個廢棄的寺廟中。 我看到小燕[8]跪在主室之中,就在五年前父親殺死她媽媽時的地方。現在她已經將頭髮挽成圓髻,這是年輕女子行及笄禮[9]時的髮式,一個正式告別童年走向成年的慶禮。我們每年清明、重陽、中元和新年都會見面,這些本是閤家團圓的日子。 「我給你帶了這個。」我說道,把清蒸雞遞給她。 「謝謝你。」她小心地撕下一隻雞腿,優雅地咬下一口開始咀嚼。小燕曾給我解釋過,狐妖之所以選擇毗鄰人類而居,是因為她們喜歡人類生活中的事物:他們的談話、他們漂亮的衣飾、詩歌和傳奇,當然,還有來自好人的真愛。 不過狐妖在狐狸形態時為自己狩獵要方便得多。在她媽媽那事發生後,小燕一直與養雞場保持距離,但她仍然想念著美味的雞。 「狩獵如何?」我問道。 「不好,」她答,「百年蜥蜴和六趾兔都越來越少,我甚至沒法填飽肚子。」她咬下了另一塊雞肉,嚼了幾下吞嚥下去,「我的變形也有麻煩了。」 「很難保持人形嗎?」 「不是,」她將剩下的雞肉放在地上,為她的媽媽做了個簡單的祈祝。 「我的意思是我越來越難轉變為自己的真正形態,」她接著說,「去狩獵了。有些晚上我甚至完全無法變形。你呢,狩獵如何?」 「也不好。蛇精和怨靈比前些年都更少了,甚至糾纏於未了恩怨而自殺的厲鬼都在變少,我們也有好幾個月沒見到哪怕一具跳屍了[10]。父親正為錢而發愁。」 我們也好幾年沒見過其它狐妖,或許小燕警告過她們。說真的,我對此感到如釋重負。我真不想象如果告訴父親他的某些這方面認知有誤會怎樣。他已經因在村子裡失去聲望而很惱火了,如果他的知識和能力也受到質疑的話…… 「就沒想過跳屍也可能是被冤枉的嗎?」她問道,「像我媽媽那樣?」 隨後她看著我的表情笑了出來:「只是開個玩笑!」 我和小燕分享的真是些奇怪的東西。她甚至算不上我的朋友,而是那種你特別希望接近的人,因為她給你展示的東西和你之前所受的教導全然不同。[11] 她盯著那些留給媽媽的雞:「我覺得法力正在從這片大地上消失。」 我也曾懷疑有些事不對頭,但我甚至都不敢說出來,生怕一語成讖。 「你覺得是什麼導致的?」 小燕沒有回答,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著什麼。隨後她突然站起身來,抓住我的手,拉著我一同躲到了主室的佛像背後。 「什——」 她的一隻手指按在我的唇上讓我別出聲。太近了,我第一次察覺到她的氣息。很像她的媽媽,花一般甜美而淡雅,像雨後初晴。我感覺臉正在迅速變燙。 片刻之後,我聽到一隊人走進了寺廟。我小心地從佛像後面探出一點頭去看外面的情況。 這是炎熱的一天,那些人看起來是來避暑的。兩個人放下了一台轎子,從中走下的是個有著金色捲髮和白皮膚的外國人。其他人帶著三腳鐵架、平板、黃銅做的管子,以及其它一些成箱成箱的奇特物品。 「最尊敬的湯普森先生。」一個看起來像是當朝官員的人走到外國人面前,他的虛偽笑容和恭敬的作揖讓我想起一隻搖尾乞憐的狗。「請休息一下,喝口涼茶。對這些人來說,在他們本該掃墓時繼續工作已經是很勉強的了,他們需要一點時間來乞求神的寬恕。但我保證我們之後的工作會更加努力,一定按期完成任務。」 「你們中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沒完沒了的迷信。」外國人說。他的口音很怪,但我還是大概能聽懂,「記住,從天津通往香港的鐵路是大不列顛帝國的榮耀特權。如果我不能在黃昏前按時到達泊頭村,你們的工錢都別想要了。」 我曾聽過一些傳言,說滿人的皇帝輸掉了戰爭,只能出讓很多特權,其中之一就是幫助外國人修建用鐵做的路。但這些事聽起來太離奇了,我一直沒怎麼在意。 官員立刻熱情地點頭:「最尊敬的湯普森先生總是最正確的。但——您可不可以允許我的一點點建議玷汙您高貴的耳朵呢?」 英國人看起來非常不耐煩。 「當地的一些村民對修建鐵路非常擔憂。你看,他們認為鐵路將切斷地氣地脈,會壞了風水的。」 「你在說些什麼?」 「這是一種類似人的呼吸的東西,」官員回答,稍等了一下以便英國人能夠理解,「大地由山川相互溝通,那是自然形成的古老的地氣通道。它為村子帶來繁榮,也維持著本地的奇珍異獸、靈魂甚至神明的存在。您能否稍微考慮一下風水師[12]的建議,改動一下鐵路的路徑?」 湯普森眼珠一轉:「這是我聽過的最滑稽的事了。你想讓我變更現在這個最有效率的線路設計,只因為你說的那些蠢貨會為此生氣?」 官員看起來很糾結:「好吧,在那些鐵路已經建成的地方,發生了很多壞事:人們丟了錢,牲畜離奇死亡,當地的神也不再回應人們的呼喚。僧人和道士都認為,鐵路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湯普森大步走到佛像前面,用審視的目光盯著看。我緊握著小燕的手,靜靜地躲在後面。我們屏住呼吸,希望他們不會發現。 「這東西還有魔力嗎?」湯普森問。 「寺廟很久沒有香火了,」那個官員回答,「但這尊佛像依然會回應請求。我聽很多村民說他們的祈求應驗過。」 接著我就聽到一聲響亮的碎裂和一整屋子的驚呼。 「我剛才用手杖打斷了這位神的手,」湯普森說,「你們也看到了,我沒被雷劈,沒受到任何懲罰。事實上,現在我們已經明白,這只是個用泥巴和廉價顏料糊出來的白痴。這就是為什麼你們會輸給帝國,你們尊崇用爛泥捏成的信仰,還不如去考慮一下用鋼鐵鑄造道路和武器。」 沒有人再提更改路線這事了。 等他們都走了以後,我和小燕從佛像後面出來。我們盯著佛像破碎的手看了好一會兒。 「世界在變,」小燕說,「香港,鐵路,外國人,還有他們可以傳聲的電線和冒煙的機器。太多太多了,茶館裡的說書人總在說這些奇蹟。我覺得這就是古老的法力開始流失的原因——有些新的、更強大的法力到來了。」 她的話音冷靜沉著,如一池秋水,但她說的都是真的。我想起了父親努力保持的樂觀,儘管來找我們的顧客越來越少。我在想我用來練劍和咒語的時間是不是一種浪費。 「你打算做什麼?」我問道,想到她獨自一人住在山裡,沒有法力可以用於狩獵。 「只有一件事能做了。」她的聲音變得充滿挑釁意味,像一塊石頭扔進了寧靜的池水中。 但接著她又看向我,她的冷靜回來了。 「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學會生存。」鐵路很快成為了日常生活中熟悉的一部分:黑色的火車頭似乎相當憤怒地從綠色的稻田中穿過,冒出蒸汽,帶著一長列火車廂,就像從遠方黛色朦朧的山中出現的龍。有一陣子這是非常奇妙的景象,小孩子們常追著它跑,試圖趕上它。 但火車頭的煙殺死了周圍的水稻,而且有一次,兩個在鐵軌上玩耍的小孩被嚇呆了沒來得及跑開,死在了車下。在那以後,火車就一點都不好玩了。 人們不再到父親和我這兒尋求幫助。他們更希望去教堂找教士,或那些新來的自稱在舊金山學習的老師。年輕人們都開始離開本地,去往香港或廣州,去追尋那些傳言中待遇優渥、前景光明的工作。田地被荒廢了,村子似乎只剩下過於年輕和過於年老的人,以及他們頹廢的氣息。外省遠道而來的人們到這裡來,想要低價買地。 父親整日在前室靜坐,燕尾劍放在他的膝上,而他就這樣看著門外,從晨到昏,自己都快成一尊塑像了。 每天,當我從地裡回來時,我都能看到父親的眼中閃現一絲希望。 「有人需要我們幫助嗎?」他會問。 「沒有,」我會答,同時盡力保持自己的神色不變,「但我肯定最近會有跳屍出現的,它們沉寂得太久了。」 我回答時不會去看父親,因為不想看到他眼中的希望黯淡下來。 一天,我發現父親自縊在臥室的橫樑上。當我把他的遺體放平後,我的心已經木然了。我覺得父親和他所殺的那些東西並沒有太大區別:他們都依靠古老的法力活著,當那些法力永遠離開後,他們就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了。 燕尾劍在我的手中似乎更加沉重了。我總是在構想我會成為一個邪魔的獵殺者,但當這裡已經沒有邪魔、沒有怨靈時,我又該怎麼辦?所有道士對劍的開光也不能挽回父親的日益消沉。如果我繼續留在這兒,或許我的心也會很快沉沒下去的。 自從六年前在佛像後躲避鐵路測繪員的那天後,我再也沒見過小燕,但我又想起了她的那句話。 學會生存。

我收拾行李,買了一張去香港的火車票。 錫克教徒檢查了我的票後讓我過了安檢。 我的目光沿著軌道延伸向陡峭的山。看起來那不像鐵路,更像是直通天界的大道。這是一條登山鐵路,是煤車前往太平山頂的路徑,山頂居住著香港的統治者,中國人不允許停留在那。 但中國人用來挖煤、保養機器卻是很好的。 當我走進引擎室的時候,蒸汽環繞在身邊。五年過去了,我早已掌握了活塞的內在韻律和齒輪不和諧的雜音,可以說瞭如指掌。這也是一種音樂,它的秩序感染著我,就像戲曲開場前的鐃鈸鑼音。我檢查壓力,為墊片補充潤滑油,固定法蘭盤,更換磨損的齒輪。我讓自己沉浸於繁重的工作中,這令人很滿足。 在我輪班結束時,天黑了。我走出引擎室,看到一輪滿月掛在天空。一輛滿載乘客的車駛向山頂,而這是在我所照料的引擎驅動下完成的。 「別讓中國的鬼抓住你哦。」車上一個淡金髮的女人說道,她的同伴們都笑起來。 今晚是中元[13]之夜,我想起來了,這是鬼節。我得弄點什麼東西給父親,也許該去旺角買點紙錢。 「在我們還有需求時你怎麼能罷工呢?」我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像你這樣的女孩真不該被調戲。」另一個人說道,同時大笑起來。 我朝那兒看去,看到一個中國女子站在車站外的陰影中,緊貼身形的西式旗袍和濃妝豔抹表明了她的職業。兩個英國人擋住了她的去路,其中一人想要拉她的手,被她避開了。 「拜託,我今天很累了。」她對那兩個英國人說道,「下次吧。」 「現在,別說廢話。」第一個人的聲音強硬起來,「我們沒和你討價還價。馬上跟我們走,做你該做的。」 我走到他們旁邊:「嘿。」 其中一人轉頭看向我。 「你們幹嘛呢?」 「不關你事。」 「不,關我事,」我說,「你們對我妹妹說什麼呢?」 我覺得他們可能根本不相信她是我妹妹。但五年繁重的體力勞動讓我肌肉發達,而且他們也看到了我手上和臉上骯髒的機油,或許他們覺得在公共場合和這麼一個低級的中國勞工爭執起來並不值得。 兩人走向了去往山頂的車,低聲咒罵著。

「謝謝你。」她說。 「好久不見了啊。」我看著她,把一句「你還好吧」吞了回去。她並不好。她瘦了一些,看起來疲倦而脆弱。廉價香水的氣味刺激著我的鼻子。 但我沒把這些放在心上,奢靡的裝飾也只是為了生存。 「今晚是鬼節,」她說,「我真不想繼續做了,我想我媽媽。」 「我們去找些貢品吧?」我問。 我們找了一條渡船去九龍,水面的清風讓她恢復了一點。她用船上茶壺裡的熱水沾濕毛巾,洗去了濃妝。我恍惚間看到了從前的她,依然純真可愛。 「你看起來很好。」我真誠地說。 在九龍的街頭,我們買了些水果、糕點、冷的餃子、清蒸雞、香,以及紙錢,同時談起了彼此的生活。 「狩獵如何?」我問。然後我們都笑了起來。 「我真懷念做一隻狐狸,」她說,同時正心不在焉地咬著一隻雞翅,「一天,就在你我最後那次見面後不久,我感到最後一絲法力離開了我。我再也不能變身了。」 「抱歉。」我說,不知道除了這個還能說什麼。 「媽媽曾教過我人類的事情:食物、衣著、戲劇、老故事。但她自己從不需要仰賴這些生存。只要她想,她隨時可以變成自己的真正形態去狩獵。但現在,在這個形態,我能幹什麼?我沒有尖牙利爪,我甚至跑都跑不快。我擁有的就只有美貌了,害死我媽媽的東西。所以你曾誤以為我媽媽這樣做,而現在我還真就這樣做了:我為了錢而魅惑男人。」 「我父親也死了。」 這好像讓她的苦楚減輕了一些:「怎麼回事?」 「和你一樣,他也感到了法力的流失。他無法接受。」 「抱歉。」我明白她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你曾告訴我,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學會生存。我真的該謝謝你,它可能救了我一命。」 「現在我們扯平了。」她笑笑,「但我們別再提過去的事了。今晚屬於故去的亡魂。」 我們繼續走到港口,將我們帶來的食物放在水邊,祈請所有我們曾愛過的人來參加這場宴席。隨後我們燃起香,在桶中點起紙錢。 她看著紙錢的碎屑在火焰的熱力下飄飛起來,消失於群星之間。「法力早已不再,你覺得陰陽兩界的大門現在還能打開嗎?」 我很懷疑。當我小的時候,我接受過一些訓練,包括依靠鬼魂刮擦紙窗的聲音來在風中追蹤它們。但現在我已被隆隆的活塞和高壓蒸汽衝出閥門時巨大的嘶鳴聲包圍很久了。我不確定我還能不能感知到童年時那個隱形的世界。 「我不知道。」我說,「我覺得對靈魂來說也一樣。其中一些會找出怎樣在鐵路和蒸汽機的世界中生存,另一些不能。」 「但它們有可能發展壯大嗎?」她問。 她總是能一下子驚到我。 「我是說,」她接著解釋,「你快樂嗎?你真的為維護一台引擎的運轉而快樂嗎,即使你自己就像它的另一個零件?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已記不起我的夢想。我得讓自己沉浸於齒輪和槓桿的運動中,讓我的心智融合在不停歇的金屬撞擊聲裡,這才能讓我不去想父親,不去想那片我已失去太多的地方。 「我夢想在這片鋼筋和柏油瀝青組成的叢林中狩獵。」她說,「我夢想以我真正的形態在高樓大廈間飛簷走壁,直到我站在這裡的巔峰,直到我能對著那些以為能擁有我的男人的臉盡情咆哮。」 我看到她的眼中亮起了光,但隨即熄滅。 「在這個電氣的新紀元,在這個龐大的都市,除了那些已經站在巔峰的人,還有誰是以自己真正的形態活著的呢?」她又問。 我們在港口上坐在一起,整夜燒著紙錢,期待著能有一點點跡象,說明那些靈魂還在我們身邊。

香港的生活是奇特的經歷:每天,周圍事物都沒多大改變。但如果你把身邊的東西和幾年前做個對比,簡直就像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在我三十歲生日時,新設計的蒸汽機出現了,它對煤的需求更少,而產生的能量更強大,它們本身體積也越來越小。街上有了機械的黃包車和不用馬的運輸車,很多人都能買得起一種讓室內保持涼爽的機器,以及廚房中那種讓食物冷下來的箱子——而這一切都依靠著蒸汽的力量。 我去了作坊,忍受著店員的忿怒以研究新模型組裝所用的零件。我幾近貪婪地閱讀一切能夠找到的、說明蒸汽機工作原理的書籍。我試著把學到的原理應用在我所掌管的機器上:嘗試新的燃燒周期、測試新的活塞潤滑油、調節齒輪的比例。我在其中找到了滿足,因為我明白了機器的法力所在。 一天早上,當我正在修理一台損壞的調節器——這是精細的工作——時,兩雙擦得鋥亮的皮鞋停在了我面前。 我抬頭看去。兩個人正看著我。 「就是他了。」我的主管說。 另一個穿著考究的人看起來有點懷疑:「你就是那個想出給引擎運用更大的慣性輪的人?」 我點頭。從機器中壓榨出設計者都未曾想到的能量一直是我的驕傲。 「你真沒剽竊某個英國人的設計嗎?」他的語氣很嚴肅。 我眨了眨眼,一瞬間的迷惑之後緊跟著的就是憤怒:「沒有。」我說,試圖控制自己冷靜的語氣。隨後我低頭繼續自己的工作。 「他很聰明。」我的主管說,「作為中國人來說很聰明。他應該是受過教育的。」 「我覺得我們可以試試。」另一個人說,「顯然這比雇一個真正的英國工程師便宜多了。」亞歷山大·芬德利·史密斯先生是太平山礦車的擁有者,同時也是個貪婪的工程師,他發現了一個機會。他認為,技術的進步必將讓蒸汽機能夠帶動自動裝置:機械臂和機械腿。它們將最終替代中國來的勞工和僕從。 我被選中去芬德利·史密斯先生的新企業幫忙。 我開始學習修復發條裝置,設計複雜的齒輪系統,想出更具獨創性的槓桿使用方法。我研究如何為金屬板鍍鉻,如何將黃銅塑形得光滑。我找到了聯繫堅固的發條裝置與小型的淨蒸汽活塞系統的方法。當自動裝置完成時,我們將它與從不列顛船運而來的最先進的分析機連接起來,並送入以巴比奇-拉芙蕾絲程序碼[14]編譯的打孔紙帶。 這項艱鉅的工作耗費了十年。但現在機械手已經可以在指令下在酒吧裡提供飲品,機械也在新界的工廠中生產時裝鞋和衣服。在太平山頂的大廈中,我聽說——雖然沒親眼看到——我所設計的機械人謹慎地在大廳中巡遊,做清掃工作。外國人終於可以在沒有中國人出現的天堂裡生活了。 當她再次出現在我門前時,我三十五歲。她就好像一段遙遠的記憶。 我讓她走進了我狹小的公寓,看了看外面,確保沒有跟蹤者,隨即關上了門。 「狩獵如何?」我問。拙劣的笑話,她也只是勉強笑了笑。 她的照片早已遍布報紙。那是殖民地最大的醜聞:並不是因為總督的兒子有個中國情人——這在意料之中——而是因為那個中國情人從他那兒偷走一大筆錢,隨後消失了。當警察蒐遍全城時,所有人都在偷著笑。 「今晚你能藏在我這裡。」我說,等待著她的回應。沒說出的後半句話沉在我倆之間。 她在屋子裡僅有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暗弱的燈光給她的臉上覆了一層陰影。她看起來疲憊而憔悴:「唉,現在你也能審判我了。」 「我有一份好工作,我不希望出亂子。」我說,「史密斯先生信任我。」 她彎下腰開始掀起裙子。 「別這樣。」我說,轉過了臉。我不能接受她和我做這種交易。 「看,」她說,聲音裡並沒有魅惑之意,「小梁,看著我。」 我轉過頭來,倒吸一口冷氣。 我看到她的腿由閃亮的鉻合金鑄成。彎腰湊近了看:圓柱形的膝關節由高精密車床加工,電氣驅動的腿移動起來毫無聲息,腳的造型完美,表面順滑。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機械腿。 「他把我麻醉了,」她說,「當我醒來時,我的腿已經被這東西替換了。疼痛折磨著我,而他告訴了我他的秘密:他喜歡機器更甚於肉體,面對一個正常的女人時,他甚至都硬不起來。」 我聽說過類似的人。在一個充斥著鉻與黃銅、金屬碰撞與蒸汽嘶鳴的城市中,欲望也混亂了。 我專注地盯著她小腿上流轉的光華,甚至都沒有看她的臉。 「我必須做出選擇:讓他繼續把我改造得更符合他的心意,或者他拿走我的腿然後把我扔到街上去。誰會相信一個沒有腿的中國娼妓?我更想要生存。所以我忍著痛苦,讓他繼續。」 她站起身來,脫下了裙子和長手套。我看到了她鉻合金的軀體,環繞著板條的腰部關節可以活動;她彎曲的手臂,完美的曲面毫無金屬裝甲的可憎感;她的手上覆蓋著精美的金屬網,黑鋼製的手指尖那本該是指甲的地方裝飾著珠寶。 「他根本不考慮成本。我的所有零件都以最頂級的工藝製作,由最好的外科醫生裝到我的身上——他們都是些渴望違法實驗的人,試圖研究如何讓電力驅動的身體變得有生氣,將神經替換成電線。他們只和他說話,就像我只是一台機器一樣。」 「然後,某天晚上,他打傷了我,我不顧一切地反抗。在我面前他簡直就像稻草一樣脆弱。我突然意識到我的機械臂有多麼強大的力量。我曾讓他對我做了這些,一塊一塊地把我的身體替換成機器。我被這種痛苦完全佔據,甚至都沒想過得到了什麼。恐怖的事降臨在我身上,但我也因此變得恐怖了起來。」 「我掐昏了他,然後拿了所有我能找到的錢,離開了。」 「所以我來找你,小梁。你能幫我嗎?」 我仔細地看著她:「我們得考慮一下怎麼逆轉回去。應該找個醫生——」 「不,」她打斷了我,「我想要的不是這個。」

差不多花了我們一整年來完成工作。小燕的錢很有用,但有些東西錢買不到,特別是知識和技術。 我的房間變成了一個車間。我們用晚上和週末的實踐工作:鑄造金屬、拋光齒輪、接通電線。 她的臉是最困難的部分,那依然是肉體。 我研究了很多解剖學的書籍,用熟石膏倒了模。我自己弄壞了顴骨、傷了臉,這樣就能進入外科醫生的手術室去弄清他們怎樣修補傷口。我買了昂貴的面具並拆分它們,以學習怎樣讓金屬製物的外形變得像一張臉。

最後時刻到了。 透過窗戶,蒼白的月光在地上投出一個矩形。小燕站在其中,扭著頭試著她的新臉。 數百個精細的氣壓傳動裝置就藏在光滑的鉻合金外層後面,每一個都可以獨立工作,能讓她做出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睛沒變,月光中它們映出興奮之情。 「你準備好了嗎?」我問。 她點頭。 我遞給她一個碗,裡面裝滿上等無煙煤,已經碾成很細的粉末。它聞起來好像燒焦的木頭,好像地球的心臟。她將它們倒進嘴裡吞了下去。我能聽到微小的沸騰聲響起,她的軀幹開始變熱,蒸汽的壓力開始提升。我後退了一步。 她在月光中抬起頭,嗥叫起來:那是蒸汽通過銅管時的嗥叫,那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野性的嗥叫,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狐妖的聲音。 隨後她蹲了下去。齒輪在轉,活塞在動,彎曲的金屬板避開彼此——當她開始變形時,噪聲變得更大了。 她將自己最初的想法描繪在紙上,然後總結提煉它們,在數百次修改後終於滿意了。我可以從中看到她媽媽的影子,但那影子是由某種更堅硬的新材料製成的。 依照她的想法,我設計了鉻合金表層的細節、錯綜複雜的金屬骨和它們的關節。我安裝鉸鏈、裝配齒輪、焊接電線和接縫、給致動器上油。我將她拆分,然後重新組裝。 但是,看到這一切正常運轉依然是個奇蹟。在我眼中,她身體的折疊和展開就像銀色的摺紙一般。最終,一隻鉻合金的狐狸出現了,如古老傳說中一樣美麗而致命。 她在地上試著她的新形態,嘗試著她無聲的移動。她的四肢在月光中閃爍,而她的尾巴,由細銀絲製作的尾巴和蕾絲花邊一樣精緻,在公寓的地板上映出暗淡的光。 她轉身,走——不,滑——到我面前。一個光榮的獵手,一種遠古的東西甦醒了。我深吸一口氣,聞到了煙與火的味道,機油和金屬,力量的象徵。 「謝謝你。」她說,傾身讓我的手放在她真正的形態上。她體內的蒸汽引擎溫暖了冰冷的金屬軀體,摸起來如同活物。 「你能感覺到嗎?」她問。 我微微顫抖。我知道她的意思。古老的法力回歸了,但略有改變:並不是皮和肉,而是鐵與火。 「我會找到其他和我一樣遭遇的人,」她說,「然後帶來給你。我們會讓她們自由。」

曾經,我是一個惡魔的獵殺者。如今,我是它們的一員。 我打開了門,燕尾劍握在手上。它只是一把老舊的重劍,已然鏽蝕,但仍足以殺死任何敢纓其鋒的人。 門外沒人。 小燕的躍動如閃電一般。她悄無聲息而優雅地躍入香港的街道中,自由、凶悍。一隻新時代的狐妖。 ……但只要一個男人被狐妖銘記於心,即使遠隔千萬里,她也無法阻止自己聽到對方的心聲…… 「狩獵愉快。」我低語道。 她的嗥叫從遠處傳來,我看到一縷蒸汽從她消失的地方升起。 我想象著她在鐵軌上奔跑,不知疲倦地向上、向上,直到太平山頂,直到那如過去一般充滿魔法的未來。

譯註: [1]文人石,原文scholar's rock,現在中文裡的「文人石」更多指的是文人桌上用的觀賞石; [2]小金,原文Tsiao-jung,音譯; [3]狐妖,原文hulijing,意思你懂的…… [4]王來,原文Wong Lai,音譯; [5]燕尾劍,原文Swallow Tail,結合下文知道這是把劍,就直接叫燕尾了; [6]柳毅,原文Lau Yip,音譯; [7]小梁,原文Liang,音譯加了口語化的前綴; [8]小燕,原文Yan,同上; [9]及笄禮,原文jijili,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個東西…… [10]百年蜥蜴、六趾兔、蛇精、怨靈、跳屍,原文Hundred-Year Salamanders, Six-Toed Rabbits, snake spirits, angry ghosts, jumping corpse,基本直譯; [11]原文It was strange, what Yan and I shared. She wasn't exactly a friend. More like someone who you couldn't help being drawn to because you shared the knowledge of how the world didn't work the way you had been told. 感覺翻得就是哪有點怪怪的,求指教。 [12]風水師,原文feng shui master,直譯; [13]中元,原文Yulan,確實是鬼節,不過好像是日本的(盂蘭盆節),所以我換了個中國鬼節的名字; [14]巴比奇-拉芙蕾絲程序碼,原文Babbage-Lovelace code,其中拉芙蕾絲是英國詩人拜倫的女兒,她與巴比奇一起完成了分析機的設計,後來她的名字被用於命名計算機語言A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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