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魔鬼終結者：黑暗宿命》影評：它是你命運的最終歸宿，除非它被自己的命運終結

文 / Evarnold

一、先不劇透，說說關於魔鬼終結者的兩個公式定律。

【當n>2時，Tn<T2】

T2嘛，體現的是這樣一種精神：「用最純熟的視聽手段講一個最成熟的故事，然後用最棒最棒的技術轟炸你轟炸你轟炸你，最後還有一個大大滴煽情，最後的最後再來一點小小滴深刻。」

在我眼裡，T2重新定義了娛樂片，達到了商業電影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

很遺憾，當影迷在談論任何一部魔鬼終結者續集時，他們還是會不斷地談論T2。這是當然的，因為續集的創作者們自己就是在T2這座城堡的圍牆裡搭帳篷的。

奇怪的是，魔鬼終結者這個IP不可謂不成功，但又不可謂不失敗——成功是開山者作為開山者的成功，失敗是後繼者作為後繼者的失敗。

好萊塢同等當量級的IP裡，你找不到類似像魔鬼終結者這樣的系列電影，所有的續集（T3-T6）在明面上會大張旗鼓地宣揚本片對系列的突破，暗地裡卻把自我致敬提升到如此高的地位，而不自信地把自我突破轉變為某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換句話說，魔鬼終結者的續集都是不斷與前作充分雜交亂倫的產物。

這是T2的鍋，因為卡神把這個鍋表面打磨得太平滑了，簡直沒有摩擦力，倒扣在地上後就沒人拿得起來。

為T2續寫故事的難點，在於在故事的時間線上，T2把T1的完美時間線閉環給消除了。主題由T1的「Fate」變為了T2的「No Fate」，所謂「我命由我不由天」。也就是說，T2之後，T1的故事在理論上已經不存在了，Skynet在這個故事裡也不應該存在了。那麼由此產生了個問題，如果任何續集故事裡還有「Skynet」這個概念，那就必須把為什麼它還存在這件事情給圓回來。後面的幾個續集是怎麼做的呢？

2003年的T3《魔鬼終結者3：機器的覺醒》：天網沒有被約翰康納消除，而只是被推遲。

這是一個看似挺合理的說法，但是晚誕生這麼多年的二代目機器霸主，不僅名字仍然叫「天網」，而且其設計魔鬼終結者的思路竟然與之前一代目天網一模一樣（注意在T2中，研究資料、芯片、胳膊都被消滅了，理應沒有任何留存了，除了康納母子的口述），兩代天網相隔這麼多年，竟然沒有所謂的「蝴蝶效應」，連T850都與T800外形一樣，這個實在說不過去。

它號稱「因為約翰康納對T800的101模型感到親切，所以天網派了個一模一樣的T850來」，那請問，T800的面部的數據是從哪裡來的？T2裡的幾張照片？因為不像複聯4，魔鬼終結者的故事畢竟是硬核科幻，穿越改命要經得起推敲。

另外一點是在主題上，T3明顯在打T2的臉，把T2裡眾人九死一生的努力輕描淡寫地消解掉了，主題又一次回歸T1，變成輪迴。這一點讓觀眾感到無趣。

因為T3的失敗，2009年的T4《魔鬼終結者2018》野心最大。它嘗試跳出前三部聚焦現代的視角框架，而是直接描寫審判日後的後史（或者算是前史？），相當於打開了一扇新的窗口。

事實上，從T4開始，後繼者們意識到繼續在這個時間黑洞裡打轉是沒有出路的，所以紛紛大開腦洞。

可惜的是，T4裡康納夫婦源自T3，康納母子源自T2（連康納臉上的傷疤來源都交代清楚了），但是這幫人並不是主角，主角是一個以為自己是人的初代「滲透型」魔鬼終結者馬庫斯。這本來是一個劇情上的爆點，但是觀眾明顯更多移情在了康納的命運上。當康納心安理得地接受馬庫斯的「機械之心」時，觀眾恍然大悟，整到最後T4的故事還是沒有脫離之前系列的怪圈，而這個浪費大家兩小時的來自「阿凡達」的老夥計無非是康納生命中不足掛齒的過客，因為明顯在未來（或過去）卡爾瑞斯的故事中，馬庫斯並不配擁有自己的姓名。

下面就輪到2015年的T5《魔鬼終結者：創世紀》來作妖了。這個時間線怎麼玩？平行宇宙唄！

拜託，又是平行宇宙。魔鬼終結者由時間旅行的創新者變成了跟風者，還有臉拍？要不是前半段有對T1大量的致敬，我幾乎就要放棄了。

T5最大的問題有兩個：

一是，約翰康納怎麼能變反派呢？哪怕你是披著康納皮的天網，但也是康納啊！人類的救世主，未來的救星，充滿「彌賽亞」色彩的康納啊！續集電影不能改核心主題，就如同偵探小說裡偵探不能是兇手。前面的魔鬼終結者電影的核心就是「康納不能死」，你卻說「對不起康納不重要，卡爾與莎拉愛的抱抱才重要」，那他們將來是生還是不生？卡爾與莎拉估計比觀眾更糊塗。

二是，T5下半場實在太無聊了。可以說，我根本不想知道這條時間線接下來會怎樣發展。

所以，當T6上台時，看著黑板上滿滿的錯誤答案，只有一個選擇：全擦了。

擦掉擦掉！你們不是喜歡重啟嘛！雖然前面幾個其實都是重啟，但是我有卡神監製，還寫故事哦！我是正統傳人！

但你們要知道，卡神寫故事，寫過《第一滴血2》。卡神做監制，監製過《索拉里斯星》。你們看過嗎？卡神不親自拿起執導筒，永遠是有原因的。

接著說第二個公式。

【當n>800時，Tn<T800】

這個公式不完美，但意思差不多，就是說，從T3開始，後繼者們再也沒有創造出讓影迷津津樂道的魔鬼終結者了。

T3裡的TX是什麼鬼？不就是T800+T1000嗎？外加一個完全沒派上用場的手砲，哆啦A夢的空氣砲都比這個強。

T4裡的馬庫斯，心臟外面為什麼不加個金屬蓋子？那個什麼摩托魔鬼終結者，謝謝你，我們不想看廢土風的變形金剛。

T5裡的康納寶寶，那就不是變形金剛了，而是變形金剛4裡那個什麼人造金剛，毫無壓迫感。

我得重申一下卡氏魔鬼終結者動作戲該有的樣子：那是一個百折不撓而又詭計多端的惡魔，對人類實施的是降維打擊，你不戰盡最後一滴血，是無法逃脫的。它給你帶來的是雷霆萬鈞的壓迫感和無法喘息的絕望，千萬別指望一點點小聰明就會延緩它捏碎你的心臟。它是你命運的最終歸宿，除非它被自己的命運終結（機智點題）。

實事求是說，目前只有T4最後靠T800救場的那場動作戲，我是比較滿意的。

二、下面我要劇透了，那麼T6的亮點有哪些？

【莎拉·康納】

莎拉·康納是卡氏魔鬼終結者的真正主角，這一點沒人會否認吧。這次回歸，角色弧光與演員演技成為整個T6的最大亮點和最大成功。

琳達·漢密爾頓——創世神前妻，救世者之母，時間窺探者，輪迴觀察員，機器審判官，命運粉碎者，龍母虐殺星——請收下我的膝蓋！

我覺得按照她前半場的表現，可以獲得一個奧斯卡最佳女配提名。

這不是誇張的。她的表現，讓一眾出演漫威的所謂當紅炸子雞和戲骨老鮮肉們變成了裸泳。

她絲毫沒有「I'm back」的感覺，而是一個真的在那個世界裡掙扎了近30年的老母親。

在T6裡，她成為了一個滿臉溝壑的人民藝術家。

在T6裡，她成為了一個演員。

如果她沒有被提名，是導演的鍋，因為有兩個不足：

一是，在後半段，她只剩下了動作，沒有了表情。

二是，在飛機駕駛艙裡，當聽到格瑞斯說出丹妮未來真正的命運與真實的身份時，她的反應表情給得不準。在說出「你就是約翰」這句台詞前，她剛剛聽到的是又一個命運的輪迴，而這個輪回恰恰是從1984年折磨她至今的夢魘，這個夢魘奪去了她一切所愛之人，這個夢魘已經化為她無法擺脫的宿命。在這個時候，她不能淡定地只說出結論。她應該仿佛看到自己的人生在眼前如過眼煙雲一般旋轉，她應該回憶起在逃亡的車中愛人關於她未來命運的預言，她應該想起被背槍打死的可憐兒子，她應該可憐起已經一無所有的自己。這時，她可以垮，可以崩，可以哭，讓當年那個無助迷茫的女服務生附體一秒鐘。然後，她可以鎮定地說：「你就是約翰」。

這場戲情緒沒有頂足，是T6最大的遺憾。其它其實都不重要。

什麼是正確的反應，有一個標桿性的參考，請移步至T2里莎拉·康納在精神病院看到州長走出電梯的那一瞬間。

【從工廠到公路的動作戲】

這場動作戲，是目前最得卡氏魔鬼終結者精髓的動作戲（連拍卡車的某幾個鏡頭調度都和T2一樣），這恐怕是很多人說「T2之後最好的魔鬼終結者」的原因之一。

之所以能獲得如此高的評價，還是因為蒂姆·米勒把反派的壓迫感拍出來了。這是第一場動作戲，需要有節奏地把新型號魔鬼終結者REV-9的功能逐步靠動作展現完整。我們可以看到，REV-9是黑色固體骨骼+黑色液體金屬，可以變化出複雜的機械（比T1000強），而且速度奇快無比，骨頭硬得驚人。智商也很高，竟然能夠分成骨頭和空殼兩個完整的個體，相互配合獵殺。這個完美執行了當年我對T3情節的想象（可以看我T2條目裡的那個影評《一個T2迷對T3的反思》，那可是我豆瓣生涯第一篇影評）。

這是第一次，魔鬼終結者續集裡詳盡地展示一個新型魔鬼終結者的能力與性能，把它當成是一個重要任務來完成。這是非常體貼的。

【時間線的調整】

之前說了這麼關於續集時間線的問題，T6終於找到了一個非常好的解決方案：「天網」被證明已經被徹底終結了。但是人類的貪欲和AI的發展終究是不可阻擋的，歷史終於屈服於那個高高的概率，又誕生了一個新的機器霸主叫「軍團」。如同癌症術後轉移，這就是人類的「黑暗命運」。

莎拉與那個兇手T800，成為了被時間永遠流放的人。

這個概念我非常喜歡，有點《三體》裡「死神永生」的味道，比較完美地解決了T3那愚蠢的「推遲說」所帶來的蝴蝶效應困擾。

多說一句，凡是片名裡帶上「DARK」一詞的，有那麼那麼多電影，除了黑暗騎士，恐怕也就這個DARK FATE屬於點題且靠譜的了。好萊塢的跟風潮也真是滑稽。

【懷舊的開頭】

如果說對T1的高清復刻是T5的最大亮點，那麼T6裡對T2後續的故事才叫讓人淚崩。年輕版的琳達·漢密爾頓——創世神前妻，救世者之母，時間窺探者，輪迴觀察員，機器審判官，命運粉碎者，龍母虐殺星——其CG臉在陽光下的表現水準之高，甩了隔壁《雙子殺手》一條街！安叔你還是放棄吧。

這帶來的不僅僅是懷舊，而且是震驚。約翰就這樣死了，正臉都沒有露過，小小的屍體永遠蜷縮在時空風暴捲過所留下的塵埃中，而時間卻頭也不回地繼續大踏步向前。

然而，電影史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存在。英俊、陽光、帥氣的約翰。你身上閃耀著人類的美，或許除了你母親誰都看不到，但我們看到了。

對於T2來說，這是最令人無限唏噓的結局了吧。雖然還是打臉，但是符合邏輯。

三、T6還有哪些讓人不滿意的地方？

【T800】

很可惜，我得把偶像放在第三部分。

這個T800意識的自我覺醒，非常扯。

扯到連「I won't be back」這句話也不能拯救。

魔鬼終結者的母題，止步於「機器也能理解人類生命的價值」這道紅線，是恰當的。但是變為「機器也能變成人類」，請問，那還是魔鬼終結者嗎？T2裡T800變成守護者，是因為改了程序——後期還改了芯片，解封了自主學習能力。但即使如此，「自主學習能力」與「擁有自我意識」之間仍然是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在這個鴻溝面前，T800仍然會毫不猶豫地奪人性命，除非約翰明確命令「你不能殺人」。T2在這個尺度面前，把握得非常精準和微妙，讓我們仍然能期待一個機器人的表現。

而T6裡的T800，完全是個人。

不可想象，天網在派出這個T800前，會主動解封自主學習，或者忘記設定「完成任務後該怎麼辦」。要我，就直接設定，完成任務後躲到海底裡等待審判日到來，或者隨便幹些什麼去促成天網誕生（雖然天網已經誕生不了了，但是之前天網又不知道呀）。

最關鍵的是，這讓魔鬼終結者這個形象的味道大變。魔鬼終結者哪怕變好了，觀眾期待的仍然是它身上的機器性所散發的人性表現，而非它身上的人性去驅動機器身體打架。

說到底，T6還是在透支T2裡的娛樂價值、消費州長的剩餘價值。這個要批評卡神，應該要設計一個更合理的前史。

【T6充滿了對卡神的致敬，但找不出卡式細節與直覺】

這部電影裡的自我致敬，已經肆無忌憚地擴展到鏡頭調度級別了（除了前面提到的卡車調度，還有最後莎拉與丹妮俯視死亡的T800和REV-9）。

然而，卡式細節與天才般的靈感乍現仍然遍尋不到。

當我們反復看T2時，我們在看什麼？

我們在看T800從玫瑰花中掏出的槍。

我們在看T1000厭煩地看一眼商店裡銀光閃閃的模特。

我們在看T800右手開摩托左手上膛。

我們在看大火中滾出的輪胎。

我們在看冰與火的考驗中T1000的異態。

我們在看熔爐中最後向人類豎起的那個大拇指。

這些細節，能讓我們看出高潮。

【格瑞斯】

強化人？這。。。又是什麼鬼？雖然與REV-9打得好不熱鬧挺過癮的，但是越是毀天滅地就越是覺得奇怪啊。這個科技為什麼會出現，它對未來有什麼影響，都沒有很好地交代，彷彿只需要觀眾接受就可以了。你不知道魔鬼終結者的死忠影迷有多硬核嗎？俺們不會放過你的。

【救世主丹妮】

這個角色存在感太弱了，並不具有很強的人格魅力，尤其是在愛德華·弗朗版本的約翰對比之下。

【政治正確】

好嘛，卡神開始自我批評了，雖然Girl Power節奏就是他帶起來的，但是畢竟「兒子才是救世主」的思想不夠先進了嘛，這次乾脆讓個敢於跟老闆抗爭、爭取工人權益的墨西哥女娃娃做未來領袖，再給她配一個女打手，然後背景放在墨西哥，體現一下移民偷渡的艱難，再讓REV-9也長一張拉美裔的臉，再在美國邊境警察裡安排上墨西哥裔和華裔，夠政治正確了吧好萊塢？幸好不是很影響故事，而且T1、T2裡有很豐富的墨西哥元素，所以也不突兀。

【EMP與軍官】

這個道具顯得莫名其妙。而且莎拉竟然認識這麼高層的軍官，這關係可不是淺淺的點頭之交，而是可以讓他犯下叛國罪的，不僅EMP說拿來就拿來，而且連C5這樣的國之重器都能隨便開，那莎拉還需要東躲西藏幹嘛？這個前史沒有交代清楚。

而且，我好期待REV-9能夠乾翻整個美國軍團啊！可惜沒拍出來。

四、整體總結

觀感上還非常享受的，尤其是前半段。作為公路片，後半段還是有點乏力，戲劇衝突並不能做到高潮迭起，讓人快感連連。

在特效上，除了開頭對T2的致敬，也沒有帶來更多的驚艷，這也是T2後繼者的原罪。

可惜可能是因為看了中國巨幕的關係，總覺得構圖是不完整的。但是是2D，卻又加分了。

我看的版本應該有刪減，就是兩次時空穿越時，應該是剪掉了全身鏡頭。其它的刪減我沒有對比就沒有能力發現。

對於R級片來說，T6顯得非常保守。

再次感嘆琳達·漢密爾頓——創世神前妻，救世者之母，時間窺探者，輪迴觀察員，機器審判官，命運粉碎者，龍母虐殺星——的精彩表演，這是本片帶給影迷的最大和感動驚喜。

最後，感謝不散組織的提前觀影活動。下次要再抽中我哦！

2019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