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不是只有遠方，才是海洋

新年第二天，去看了皮克斯的《靈魂急轉彎》。回家路上，看著市中心的車水馬龍，某個街口立著一盞開得像玉蘭的路燈，南方的冬天和路邊綠著的樹一起，融化在茉莉花茶一般的陽光下，我第一次沒有感受到從影片脫離出時的分裂感，和那些在創造著毀滅著世界，或是擺個攤子說故事的影片不同，皮克斯這次打破了童話和現實之間的那層隔閡，影片裡喧囂的城市碌碌的人，和平凡得彷彿就是在座的你和我的主角，無一不讓我忘記這是一部動畫片。

主角喬伊，其貌不揚，懷揣著成為爵士音樂家的夢想，卻困囿於第七十高中的一間音樂教室，每天都要面對一群不喜歡音樂的孩子，卻不得不靠著這個才能求得一份家中長輩希望的「鐵飯碗」，穩定地生活下去，可他對這一切並不甘心，他渴望的是在酒吧和最好的樂隊演奏音樂，施展自己的才華，尋找靈魂的共鳴。就算在鬼門關走過一遭，甚至看到自己追求目標的前半生其實一事無成，可他仍舊想要回到人間，因為他那時其實已經收到了樂隊的邀請，他想完成夢想，期望著靠這個契機改變人生，改變一切。

然而事實並非如他想象的一般......

觀影前我看過電影簡介，說這是一個尋找生命的意義的故事，這樣一個立意放在今天，大概也是讓人喜聞樂見的，膾炙人口的也還真不少——《肖申克的救贖》告訴你人生只要信念不滅必能看到光明，《叫我第一名》告訴你人生無上限愛拼才會贏，《阿甘正傳》更是告訴你傻人有傻福人生處處有奇蹟......許多人都說從這些片子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人生意義，但如果你還想看點這樣的，我勸你不要選擇《靈魂急轉彎》，也不要在繼續看下去了，這裡面大概沒有你想要的東西。

生命這個話題有點宏大，在動畫片裡談生命的意義更是談何容易。於是影片將生死、靈魂、思想，將人活在這個世上的一切不得不觸及的虛幻具象化，影片的開頭主角喬伊在通往生之彼岸的大道上逆流狂奔，背後追著他的不是別的，就是「死亡」。或許導演編劇認為看皮克斯的孩子長大了，童話的面目竟也有變得可怕的一刻，巨大的光幕籠罩在所有人的身後，那是靈魂們排著隊的去處。它在告訴我們，生命終有戛然而止的那一天，死亡無從知曉，也無法避免，那是漸漸長大的我們都心知肚明的道理，可當這些東西直愣愣擺在眼前，卻令我無所適從毛骨悚然，甚至想像主角一樣撒腿狂奔。

或許正是我們總是在成長的路上突然看到生命的有限，突然思考我從何處來我要到何處去，所以不由自主想要為自己的生命做點什麼，證明點什麼，又留下點什麼，於是有人開始用週而復始的奔波延伸生命，用日復一日的攀登來創造價值，只求讓人躺在孟婆橋頭的大秤上時，不說重於泰山吧，至少不要輕於鴻毛。這對於很多人，包括電影前期的主角，包括我而言，便是生命的意義。

但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們從一開始就弄錯了順序。主角拼盡全力重回人間，排除萬難，登上舞台，與嚮往的樂隊演奏他用生命熱愛的爵士樂，證明了自己平凡的人生不再乏善可陳，演出很成功，在走出了酒吧時，他興致勃勃地問樂隊隊長，我們接下來做什麼？

樂隊隊長說，我們明天再到這裡，把今晚的內容演奏一遍。

主角愣在原地，隊長問他怎麼了，他說，他一生都在等待著一刻的到來，他還以為感受會有所不同。

隊長挑挑眉，給他講了魚的故事。故事裡的魚想要尋找大海，長者告訴他，我們現在就在大海裡。魚說，這只是水而已啊，我想要的是大海。

短短幾句話之後揚長而去，留下悵然若失的主角喬伊。

他從前認為，他生命的火花，就是爵士樂；人生的意義，便是演奏音樂。於是他從前永遠步履匆匆，埋頭向前，沒有時間追求愛情，忽略了一直陪伴支持自己的母親，沒和善待自己的理髮師聊過音樂以外的事，把一個極有音樂天賦的小姑娘拒之門外，更從未認真感受過中央公園樹隙漏下的陽光，忘記了腳底的細沙和拂過腳面的海水，午後街頭談笑風生的路人，夜裡布魯克林大橋上的煙火有多美好。

當人在所謂追求熱愛、目標、夢想的路上只顧一路奔波，把生命的意義寄託在這些東西上，就會在不知不覺中形成執念，陷入虛無之境，甚至變成怪物。生命的意義難道就是靠在某一項事業的成功定義的嗎？

不是的。影片中的另一個重要主角，二十二號靈魂，它在生之來處生活了幾千年，覺得地球就是個糟糕的地方，生活毫無意義，也曾問過在生之來處尋找「起死回生」方法的主角，「真不明白你的人生明明是這樣一事無成，為什麼還要回去繼續？」這樣一個厭世的靈魂，卻在誤入人間，當了一天的人之後，對人間充滿了好奇，對生活充滿了希望。

她在人間看到的是香噴噴的披薩和甜溜溜的糖果，地鐵座位底下剩了半杯的飲料，聽到的是流浪樂手逍遙的歌，她在地鐵吹出的熱風裡找尋快樂，小心翼翼地收藏落下的一片銀杏。會走路，看天空，吃披薩，有人認為這是最簡單的平庸的活著，也有人會認為這是人生的精彩之處。

這部電影大膽地推翻了「人活著就是要去追求夢想」的社會風氣和標榜，有夢也好，無夢也罷，就像影片中所說，生命的火花不是人生目標，當你想要生活的那一刻，火花已經被點燃。主角心心念念的爵士曾一度變成枷鎖桎梏著他，二十二號靈魂卻能把爵士形容成自己漫無目卻不乏趣味的人生。其實爵士樂自古以來即興演奏的特點便說明了一切，自由和探索，正是爵士樂的魅力所在。

行走世間，不妨多點爵士精神。把生命當成純粹的生命去體會，去觸碰。感受人間的四季如夢，夏醞秋釀，新雪舊花，朝霞暮雨，嚐一口美味驅散沮喪，做一席好夢盈滿月光。人生的終點有成千上萬的抵達方式，做一尾小魚生活在水裡，不是只有遠方，才是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