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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靈魂學院」與生命的真相

靈魂急轉彎影評

「靈魂學院」的真相

  電影中「靈魂被隨機賦予性格等外在特徵、隨機被投入地球的每個區域,從而擁有隨機的文化底色與原生家庭烙印,隨機地在世界上生活一些年頭,唯有‘死亡’被嚴苛地規定」這個設定非常巧妙,這展現出了世俗生命及未經反思的各種規則的荒謬,以及那些尋常為人所看重的世俗成就的非本質性,展現出了「死亡面前人人平等」這個沉重的議題。但同時,如果「平等」的只是「死亡」,人似乎也很難找出應對生之荒謬的解藥。在這個虛構卻又給人強烈真實感的故事中,Joe的一生從某種意義上看來似乎完全是一個笑話、完全讓人看不見其存在的意義,但22與糖果、甜甜圈、落葉的互動給人另一個啟發:「人人都平等地擁有對生命的體驗」,不管積極或消極的情緒都是對生命的體驗,即使是想要「斷情絕愛」的試圖隔絕自己的體驗也是一種體驗,甚至是一種更深刻更難忘的體驗。

  但這一設定的荒謬之處又在於,如果「地球通行證」的核心在於「意識到生命的核心在於體驗」,靈魂學院的核心課程就不該是讓各種「成功人士」來對靈魂進行啟發,除基礎視覺聽覺之外無感知能力的不死之身也很難讓靈魂對「情緒體驗」與「死亡」這些於人來說最重要的內容產生任何共情,所以非要說那些通過靈魂學院的日常流程獲得地球通行證的人真的找到了關於生命意義的答案,不如說是感受到了對空洞的「不朽」與「無感」的厭煩,感受到了對死亡的慾望——奔赴地球意味著當下不朽生命的死亡,在地球若干年後又要死亡,還要體驗與死亡相關的生長、衰老、疾病、離別、愛而不得等諸多痛苦,但只有接受這些痛苦,生命才會從空洞變得完整起來。

  另一種更具說服力的可能性是,死亡階梯、靈魂學院、待調教的靈魂都是假象,這一系列事故的綜合才構成了真正的「靈魂學院」——當Joe被困在當下的焦慮中時,他看不見生命、看不見死亡也看不見自己,他只看到了尼采所說的「我應該」,而他的真實自我想要真正地存在起來,想要一種真正豐富的人生,所以他在依照「我應該」成為知名演奏家之前看似無意其實有意地摔下窨井,之後做了個長長的夢以自我教養,在夢中與自己對話——

  「如果‘意義’只存在於未來,我的歷史意義在哪裡?」

  「如果‘知名演奏家’的人生才值得活,這個人從哪兒來?無數平行時空中終生失敗的我的人生是否就不配存在?現實世界中無數凡俗之人的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我的本質是什麼?只因為一個運氣獲得的新身份,Joe就不再是以前的Joe了麼?一直沒變的是什麼?」

  與其說Joe是在獲得掌聲之後才感到虛無,不如說在掌聲之前他就已經隱隱感受到了這種人生觀的「不對勁」,所以才會產生一種自毀的欲望,想把事情搞砸。表面上看起來他讓近在咫尺的成功的機會,實質上卻是通過對不真的「他們認為很好」的生存境況的拒斥來尋找獨屬於自己的真實——「死亡本能」的背後是生本能,是「成為我自己」的強烈欲望。

  與其說讓林肯、愛因斯坦、榮格等知名成功人士對靈魂進行教養是「上帝」或任何外在於Joe的力量的拙劣作品,不如說,這正在Joe重構生命的過程的一個投射。

  只有看不見當下的Joe才會創造出這麼一個荒謬的靈魂學院,在他經歷整個心靈之旅之後,他構建的靈魂學院更有可能是讓靈魂回味自己的前世,或者說,用虛擬現實的方法讓靈魂去體驗種種或凡俗或卓越的人生,從接近真實的體驗中去尋找那種向死而生的欲望——母親的擁抱、情人的呢喃、乳兒在懷中軟軟的觸感、為愛掉下的清淚……

「活在當下」不是口號而是事實

  我們沒有辦法證明真的會有一個「明天」,因為我們完全有可能是某個電腦遊戲裡的NPC(Non-Player Character),擁有一些被植入的並不曾真的發生過的關於「歷史」的回憶,就像《西部世界》展現的那樣,生命事實上只循環在一天之中,「明天」永遠不會到來。

  或許這也是我經常不願意睡下的原因——我想更多地看到當下每一個小小的決策可能產生的對世界的影響,想要擁有更多更有真實感的體驗,擁有對生命的掌控感。

  我們都需要對生命的掌控感,需要尋找生命中的真實

  「活在當下的感受中」不是一個口號而是事實。事實就是,除了當下的感受與對感受的意識與對感受的意識的意識(如此以至於無窮)之外,我們一無所有,「活在當下」是一個可以無限延伸的絕對命題。對過往的感受的回憶可能是假的,對未來的感受的期待本質上也只是對當下感受及本質上依然是當下對過往感受的感受的一種解讀,看似真實的物質世界也只是對色聲香味觸等種種感受的建構——連「色聲香味觸」都是被建構的,在開始的開始,只有極為朦朧的愉悅或不愉悅,這兩者必須同時存在,因為只有在與「不愉悅感」的對比中,我們才能確認某個體驗是好的。

  「活在未來」與「活在當下」的差別大概在於,前者認為只有「愉悅的感受」才是有意義的,所以不認為當下的有瑕的現實生活有價值,或者說,當下生活唯一的價值只在於「當下是通往幸福的跳板」;後者則追逐「豐富的真實的感受」,知道「豐富」必然包含了痛苦、恐懼、不安、失控等所有的負面感受,但即使在這種種負面感受中,也欲求努力發掘當下的意義。

  人的共性是都想要一種有意義感(這能給人帶來最強烈也最穩定的愉悅感)的生活,人在感到被他者接納時才最能感受到當下是有意義的(小朋友作文經常說「我今天過了充實的一天,被父母、老師、路邊的老奶奶誇獎了,我感到自己的一切都很有意義」),如果個體感受到自己的精神與身體都被重要他者完整地理解、接納、喜歡,會產生對生命最強烈的信心,這信心便是信仰的來處——上帝就是那個被建構出來的完全的接納者。「完全的接納」也一般被認為是上帝的事情,因為凡人是有限的,「完全接納」只能作為彼岸的期待而不是當下的現實存在,但同時也有一種觀點認為,伴侶之愛是上帝之愛在人間的顯現,這也是雙人伴侶制的一個理論探索角度——因為人需要一種「被愛的感覺」,需要認為某個他者的精神是持續支持著自己的,而有限的人無可能如無限的上帝般時時在場,只有在單配偶關係中才有可能給人‘雖然ta身體不在場但精神在牽掛著我’的(即使是不完全符合事實的)信心。從實際操作的角度,人無法將自己的情感完全平均地分配到兩個甚至更多的身上,假設有三人伴侶A、B與C,即使A這樣努力將自己的情感平均分配,也不能保證B的感受同樣如此,B會無法自控地在一切細節中將自己與C進行比較,並在一些地方感覺自己不夠好,感覺A在某些場景下與C更親密,因此,三人伴侶非常容易退化成為一個兩個強者統治一個弱者或者一個強者統治兩個弱者的不平等的結局。多伴侶狀態下的個體很難像在單伴侶環境下那樣感到安全——感到不安全正是「覺得生命被灰色籠罩,毫無意義」的一個重要原因。

「未來」最終也只是某一個轉瞬即逝的「當下」

  理論推導似乎沒那麼難,但真的要時時保持對「唯有當下的感受才是真實」的覺察與理解,真正將理論與當下的現實聯結起來,擁有完全投入到生命之中的能力,卻是一生的功課。雖然許多人在讀我的回憶錄時會說「你真是一個勇敢的活在當下的人」,甚至有人說在看Soul的結尾、Joe體驗落葉時,首先想到的是我,但我自己在生命的大多數時間其實也是「活在未來」的。

  我是一個擅長感受到負面情緒也習慣選擇逃離與回避的人,打小缺乏足夠的自信也缺乏與人交流的技巧,所以經常會做出些不體面或者不合時宜的事情,導致場面一度尷尬,一些人因此會不喜歡我,甚至在小圈子裡傳播對我不利的言論,雖然多數人並不會因為這為這些小事就對我做本質性的判斷,也不會因此疏離我,但我自己總是耿耿於懷,將那些由於自己不完美而導致的微小的負反饋當成是這個小世界對我有強烈敵意的證據,於是很想逃離,想要換個地方重新開始。因此我從江蘇逃到遙遠的北京讀大學,又借讀研這個藉口從北京逃到重慶,讀研時人際關係仍不完美,我再次逃離,想著「換個地方的話,我的感受或許會不同」。

  但生活正是由所有複雜的體驗組成的。魚兒一直渴望的幸福的海洋,只能以一點一滴的水的形式體現出來,所以魚兒們幻想不存在的遠方的大海,幻想「如果我更好一些,到達大海之後生命就會開啟新的階段,我就會對世界擁有完全積極的體驗了,或者至少那些足夠豐富而強烈的美好體驗能夠讓生活中偶爾的小痛苦顯得微不足道」。可是社會學研究的結果發現,多數情況下,人長期的「主觀幸福感」變化模式幾乎只與人格特質有關,與外界環境關聯極小[1]——美好體驗帶來的強烈幸福感會很快淡去,負反饋帶來的強烈痛苦也會被克服,最終每個人對當下的生活的滿意度都會回歸到自己一直以來的水平,並用這種感受來解讀正在經歷的一切事、當下共處的一切人。

  當個體剛好處於美好情緒巔峰的時候,身邊一切都會被暈染上淡淡的玫瑰色,反之,當個體自身有尚未解決的內在衝突時,會自然將這衝突投射到身邊的人身上,並將激烈的內在衝突轉化為外在衝突,並且越是相信眼前的人、越是有安全感,這種投射越徹底,所以人們說「Love hurts」,「越是愛一個人,越是無可挽回地將ta深深傷害」,當這傷害看似無可挽回,就可能會出現關係的破裂,但破裂之後往往會更能發現內心強烈的情感,最後唉歎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

  我不否認許多情況下,「逃離」後在新的時空獲得的新體驗確實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給人以新的啟示,處於「局外人」視角時人對自身的歷史解讀也會更為豐富更為完整,但同樣的「進入新的時空」的行為背後的感受如果是「我在當下已經獲得了足夠豐富的體驗,現在想要感受更多所以才要飛往更遼闊的世界」,那麼個體在每個當下都會因為這種不迴避的態度而發現更多的細節。

  之前看到個說法,「即使是最完美的夫妻,生平也會有無數次想要殺死對方的衝動。」越是隨著對世界直接或間接的體驗增多,越是能感受到這句話的深意。

  我曾在某次等飛機時聽到一個聽起來很像電影的故事。當時我是因為現實生活太壓抑想換個城市給自己些喘息之機,碰到了一個想要回家的男人Alex。他說他以前一直是個目標明確的人,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樣的人做伴侶,所以7年前當他碰到妻子Beth時是一見鍾情,幾乎是閃電求婚,Beth本來也是很審慎的人,但因為看到了這看似衝動背後的理性,所以也很合拍地答應了。在某種敘事中,後續大概會是「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但現實世界是由小事組成的,做飯,洗碗,掃地,洗衣,晾曬,歸置物品,忍受對方偶爾的腳臭與油膩的頭髮,見對方的蠢親戚,偶爾的經濟問題,過高期望與凡俗生活的落差……後來Alex覺得完全無法找回當年的激情,甚至開始以另一種方式來敘述歷史:「我覺得我開始就是因為理性的規劃才與她在一起的,那不是愛情,而是赤裸裸的算計。那時我不了解愛情有多重要,我們雙方也都不完美,經過這麼多年的生活,我們對世界的理解都深刻了許多,也知道彼此是世界上互相理解最為深刻的人,但我一直覺得生命中缺少什麼,直到我碰到另一個女孩Ella,她是我妻子的青春版,雖然沒她那樣深刻地理解我但是很有潛力,她也同樣狂熱地愛著我,最重要的是,我在她身上找到了能讓我在場的愛的感覺,找到了為一個人不顧一切、即使與世界為敵也在所不惜的強烈欲望。雖然我知道她客觀上沒我妻子完美,但那主觀感受真的太美好了,我想,那‘愛的感覺’大概就是生命的意義吧。」

  所以他離開妻子,與Ella共度了幾個月的美好時光,開頭的日子真的很美好,即使是重度汙染的天氣他都感覺頭頂似乎有溫暖而明亮的陽光在閃耀,讓他步伐輕快,走路時經常像小朋友一樣蹦蹦跳跳,甚至偶爾會在馬路上轉起圈來。但他總是不自覺想到Beth,總在新人身上看到舊人的影子,甚至有時候,在親暱時不自覺就叫出Beth的名字來。Ella也是很敏感的人,對Beth又怕又好奇又有一種負疚感,她讓他講了許多前7年的故事,後來就開始反復問他:「你選擇我僅僅是因為我是翻版的沒有負面回憶的Beth,那等我們也積累多了負面回憶,再過7年,你也會換一個翻版的我麼?」他突然感到無言以對,這一靈魂之問以及生活中積累的不愉悅的點點滴滴也迅速抹去了新人帶來的玫瑰色彩,讓世界重新回到了黯淡荒蕪的灰色之中。

  最後他在Ella的鼓勵下又回到了原來的城市,但是未來會發生什麼,他心裡完全沒有把握。

  如果這是一個魔幻電影,說不定在最後告別的時刻,Ella突然變成Beth的模樣,然後深情地擁住Alex說:「其實從來都沒有別人,只有我,我知道你只愛我一個」。而Alex無需再背負對新人或舊人的道德壓力,也從此變得更完整起來。當然,這只存在於虛構的故事中。

  (P.S.對於「開始時只是一時衝動在一起,後來發現對世界的基礎認知存在重大差異,所以為了換一個聊得來的、更能給我以深刻承認的人而分手」這種事情我一直是雙手雙腳贊同的。)

  看完電影,我們都是與Joe一樣的人。Joe喜歡的並不是作為「客觀存在者」的音樂,而是沉浸在音樂中時感受到的被接納的無阻礙的美好體驗——他有天分,即使有過被諸多音樂人拒絕的歷史,他感到音樂不會拒絕他,演奏時的美好體驗不會拒絕他,他在演奏時有自信,知道自己在此時是美好的,情感也是流暢的。這種「被接納的情感無阻礙的美好」在現實生活許多地方都存在,比如那片落葉與他的親密接觸,比如路邊樹木的繁茂枝葉透過的光影,比如他的女孩事實上可能是了解他的不完滿,願意接納他的一切、願意聽他說話的,只是這些只能在他進入當下時才能感受到,如果他不在場,一切便不存在——「生活在未來」的人總會痛苦的發現,未來也只是某個當下,如果他已經習慣當下不在場,未來那個高光時候到來時,他也會失去在場的能力。

  而對於總將情感投入在眼前的人或事的人來說,「美好的感受」就是每個當下由主體主動創造出來的,只要想要創造,如演員般全身心投入每一幕當下的表演,將每一刻都當成生命的最後一刻來活,每個時刻都可以是高光時刻、火花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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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 ^Costa, P. T. , & Mccrae, R. R. . (1980). Influence of extraversion and neuroticism on subjective well-being: happy and unhappy people. Journal of Personality & Social Psychology, 38(4), 668-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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