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落葉的詩意，只有真正活著的人才會懂

湯淺政明曾經說過，設定就是一部動畫作品的生命，如果說劇本故事決定的是作品的下限，那麼設定則是決定其上限。這些年當我們談起皮克斯時，最嘖嘖稱道的便是它總能一次又一次的創造出歐美動畫電影創意設定的新標桿。在Inside Out中，它把我們的情緒與記憶具象化，上演了一出生動有趣的腦內精神革命；在Coco中，它又試圖跨越生死，用色彩斑斕的影像語言傳達忌諱莫深的母題。在新作《靈魂急轉彎》中，皮克斯不出意外的又一次腦洞大開。這次它的野心較往日更甚，似是分別從上述兩部作品中汲取精華，電影內容不但涉及人類出處與歸宿的假想，更試圖與觀眾直接對談活著本身的意義。

但我們之所以喜歡皮克斯，僅僅是因為它屢試不爽的高概念嗎？當然不是，在這般高概念的外殼包裹之下，皮克斯的動畫片總能如手術刀般精準的觸及現代人內心某個柔軟的地方，讓你在感受到驚嘆和歡笑之餘，還能留下持久不退的餘韻和後勁。就比如Inside Out，它其實告訴我們，成年人一定要嘗試和負面情緒做朋友，和不完美的自己和平相處；而Coco又讓我們思考自己是否足夠珍惜身邊的親人摯友。談來說去，最後直指的都是當下城市人群最容易忽視的情感。可以看得出來，皮克斯的皮下必然是一群懂得生活、善於觀察生活的人，他們總能通過若干細微又真切的觸點，將自己對生活的理解準確的傳遞給觀眾。在我看來，皮克斯一直都是最好的成人童話締造者之一，它們對於創意、人文和詩意始終如一的兼顧，才是我們愛它的原因。

《靈魂急轉彎》能做到豆瓣開分9.3，口碑爆棚，也正是因為它做到了既「高大上」又「接地氣」。它所要講的東西甚至比Inside Out和Coco離我們更近，本片的題眼是Spark，整部電影其實就是觀眾跟隨兩位主角一起尋找Spark真諦的過程。

第一位主角喬伊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社畜，像極了在電腦前刷豆瓣的你和我。他既不會武功也不會飛，雖然心懷成為爵士音樂家的夢想，但屢次受挫只能屈身於學校擔任臨時教工。然而當他終於向成功靠近了0.01毫米時，卻掉進下水道死了。

影片的前十分鐘差點讓我以為這是個講述天才爵士樂手一路奮鬥成長的勵志爽文，但這猝不及防的一摔，把我摔的一臉懵逼，直呼不愧是你皮克斯。緊接著男主角緩緩落入皮克斯創作的第一個奇異世界——生之彼岸。這裡其實就是我們常說的的奈何橋，但本片設定中的陰間與在東方美學中截然不同，僅有簡單的色彩、二維線條和筆直的長路，完全沒有任何陰森恐怖的氣息。

喬伊當然不能就這麼死了，畢竟離圓夢就差那麼一丁點，所以他試圖逃離，卻掉進了另一個世界——生之來處。紐約城和生之來處是皮克斯主要著墨創作的兩個場景，如果說紐約是極盡寫實，那這裡就是創意無邊。在生之來處中有磨鍊靈魂的冷淡練習室、能量訓練營、自戀輔導班，還有超度靈魂的忘我之境。管理人是自稱量子聚合體的Jerry，這裡還住著許多我們耳熟能詳的導師——林肯、榮格、哥白尼、喬治奧維爾等。原來，生之來處就是萬千人類生前靈魂的聚集之所，他們本身一紙空白，在管理人和導師的指引和調教下才會慢慢形成迥然不同的人格，最後投胎成人。而在這些形成人格的碎片拼圖中，Spark又是最重要的一片。皮克斯保持住了Inside Out中那鮮明的風格，用奇趣多變的線條以及柔和的色彩構築出這個超出人類認知外的世界。藉這種集可愛、風趣、通俗易懂於一身的手法去表達艱深或抽象的概念，讓觀眾理解起來毫不費勁。

這時第二位主角終於露面了——千年老魂22。他因為遲遲沒能找到最關鍵的Spark，對人世又有各種偏見，所以極度抗拒投胎成人，是難倒了眾多知名導師的釘子戶。而喬伊的任務，就是幫助22找到Spark，完善人格好投胎。看到這裡你會發現，如果說喬伊是現實中碌碌無為又好高騖遠的社畜，22就是始終找不到方向、不敢向前一步的尼特。這兩種人在我們周圍比比皆是，兩個角色就這樣與現實中的你你我我重疊在了一起，讓我們在觀影過程中能夠不斷代入自己，產生共鳴。

在陰差陽錯之下，喬伊和22一同掉入人間，卻投錯了胎，22住進了喬伊的身體，而喬伊變成了一隻貓。這並不新鮮的身體互換梗，在兩個角色絕對矛盾的人格設定基礎上，變得意外有趣。兩位主角的「紐約變形記」是電影的第三個篇章，也是我個人最喜歡的一部分，它讓前兩個篇章大量的鋪墊和創意有了歸處，價值觀也愈發清晰。

對於剛剛回到現實的喬伊來說，他的目標只有一個——參加女演奏家的演出，成為真正的爵士樂手，除此之外心無旁騖。與之相反，22卻是這個世界的新鮮人，他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是新鮮且生機勃勃的，所以他專注於欣賞路邊的每一寸景色。他感受食物的甜美、感受落葉的飄落、感受風拂過臉頰、感受母親的嘮叨和關心、感受人類持有的不同煩惱……原來這就是活著的感覺啊，這熱鬧又美好的人間，好像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糟。22執拗的心防被這紛繁多彩的世界漸漸瓦解，綻放出生的嚮往。

巧合的是，這些22所珍視的事物，恰恰是平時我們最容易忽略的。20歲來到大城市，自那天起每一分鐘都在為了房子和仕途奔忙著。隨著城市生活的重壓與日俱增，焦慮和負面情緒彷如困獸般將我們吞噬，我們是否只能選擇硬著頭皮死撐下去？亦或是偶爾給自己緊繃的神經放個假，像22一樣暫時褪去繁雜又沉重的經驗，將自己託付給空氣和風，去馬路牙子數數螞蟻，去公園裡盪盪鞦韆，或是去小河邊發會呆……現實中有太多誘惑和執念把我們變得像喬伊一樣麻木、機械，我們因為太努力生活而忽略了披薩的美味、因為太渴望名望而淡漠了家人的溫存、因為太追求圈子而失去了朋友的交心、因為太執著目標而丟掉了對旁人的注視、因為太著急走路而忘記了抬頭看天、因為太渴望成功而忘記了欣賞路面知秋的落葉。

但人生真的就只是如此嗎？追逐名利和財富並沒有錯，但這不代表要一條道走到黑。在我們抱怨生活枯燥又乏味的時候，你可曾好好想過，造成這一切的究極原因到底是什麼？你是否有過拋下一切回歸本心的願望和勇氣，又實際做到了哪些呢？面對生活的百般刁難，我們要做的絕不是低頭認輸，變成兩點一線的工作機器，一個不曾在天橋上駐足晚霞的人，無法成為一個好的記錄者；一個從不曾細心品味周遭景致的人，也不可能成為優秀的講述者。生活很有趣，即便是什麼也不做，只是看著路面電車緩緩駛過也很有趣，如果你只顧著前方，而忽略了那些本應更重要的人和事，那也只是活著，而不是在生活。

22用喬伊的身體去感知世界的過程，其實也是幫助喬伊修復其周遭因緣的過程。他幫助喬伊曾經漠視的學生找到了人生方向，與母親就理想和目標達成了和解，還在理髮時與理髮師敞開心扉，得知其放棄獸醫理想的故事。喬伊作為一隻貓在旁邊注視著一切，潛移默化中也在逐漸改變著對世界的認知和看法。如果說他以前只是苟活著，那麼就是22教會了他什麼是真正的生活。他開始能夠在落葉中發現詩意，從身外之物獲取感知，他看著從衣兜裡拿出來的媽媽的針線、啃掉一半的披薩、撿來的奶茶和樹葉，意識到從前賦予生活的那些意義彷彿變得沒有那麼重要了。所以即便最後的演出大獲成功，他也無法感到快樂。當他從酒吧走出來時問女演奏家「我們之後會怎樣？」，得到的回答卻是「明天再演一場」，這個回答徹底擊中了他，原來所謂的成功並沒有帶來如想象中的幸福，只是從一個循環跳進了另一個循環而已。

在電影的終尾，喬伊終於明白了自己一直追逐的人生目標並不是通往幸福的唯一道路，也承認了熱情、意義、追求這些高高懸起的命題並非全部可解。所謂的Spark可以不那麼沉重，它可以是珍惜生活饋贈的每個細微驚喜感動，可以是嘗試和普普通通的自己做朋友，也可以是在庸常的生活中發現美和詩意這些簡單又難得的小事。

最後，他一邊說著「珍惜當下的每一天」一邊重新整裝出發，這就像是皮克斯想要說給我們聽的話。在這淒慘動盪的2020末尾，如果你能因為這句話而讓心裡緊繃的弦稍微鬆那麼一點點的話，我想，這部電影的目的就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