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界定普通
靈魂急轉彎影評1.
開場半小時以內,完美契合電影結構要求,兩大懸念被規規整整地設置好:一、男主人公Gardner有沒有趕上他夢寐以求的演出;二、Twenty-two的火花是什麼。
第一個懸念像是給定結論的推理題。因為Gardner肯定是要上台表演的,不然簡直是給觀眾看個寂寞。問題只在於,因為得意忘形踏空井蓋,他已快死球;雖然僥倖以貓身回歸地球,佔據己身的卻是純天然無添加的百分百「地球新人」。與此同時,統計局工作狂魔Jerry又鐵了心要把他捉拿歸案。通往爵士酒吧的路上困難重重……他該如何實現自己的演出夢?
但從前面的鋪墊觀眾也很容易獲知,最後Twenty-two的地球通行證肯定是變完整了 ,這樣Gardner才能拿著它重回地球。兩大懸念化為一個:Twenty-two的火花究竟是什麼。
2.
當一個「普通觀眾」,有點像是做推理小說讀者,總是難免被作者設置的煙霧彈迷惑。但福爾摩斯又需要華生的雲裡霧中,這樣才能展現他的非凡才能。
所以最開始,當Twenty-two蜷縮在街道一角大快朵頤,對一塊比薩意猶未盡,全身散發著如同中華小當家的光芒時,我下意識地想:哦,她莫非是個美食家?
其實已經不知不覺中著了編劇的道:對XX有火花就一定意味著成為「XX家」嗎?
顯然不可能。但這就是電影前面鋪墊好的心理暗示,非常巧妙。不過,如果是很警惕的觀眾,估計也能注意得到;注意到這一點,便能很輕鬆地破解電影的謎底。然而,如同哲學的二律背反,電影的謎底同時也向觀眾揭示,謎底(或者說結果)實際上也並不重要。
確信她不可能是美食家是在Barber的理髮店裡:她請求一邊理髮一邊吃棒棒糖,但動畫中沒有再對她吃到糖果時的驚喜進行細緻刻畫,只是一筆帶過。由此,我和我的小夥伴也繼續我們作為「普通觀眾」的猜想之旅。
Twenty-two在理髮店滔滔不絕地展示口才,等頭髮修理完畢,所有顧客都圍在他四周,聽得入神,就差沒有全體鼓掌。加上先前她一眼看出小姑娘(啊記名字我真的不行)對小號的熱愛,輕易打開Barber(對不起名字我也忘了)對於自己人生選擇的話匣,結合她的編號和年代(電影中說她在靈魂學園待了幾千年了),都讓我止不住地聯想到兩個人——
蘇格拉底和孔子。
二十二,對世間一切事先厭倦,生活起來又如此真摯,這天賦不是哲學是什麼……十足的心靈導師啊!
我興奮地對坐在身邊的朋友斷言:「她肯定是個哲學家!(注意,又是XX家。)你看,裝著‘人間一切’的那個地方肯定只有哲學理論而沒有蘇格拉底的那種——屬於生活和思考,而不化為理論的——智慧!她對這個有火花。」
我的朋友卻沒有感染我的興奮,也不是那麼信服。她的不信服有道理,如果一個動畫電影最後的謎底是「哲學家」,怎麼想怎麼裝逼。她挑了挑眉,說出她的意見:
「我覺得她很適合做脫口秀主持。」
3.
我發現我和朋友在現實主義層面也有細微區別。
我的設想全是事業型的:美食家、哲學家;而她是職業型的:脫口秀主持人。
估計她也只是勉為其難地沒有對我那「美食家」的想法作出反駁,如果讓她自己說,她可能會講:「廚子。」
有人生來就是為了做廚子或脫口秀主持人——在我看來,這種想法和「生來就要當基金經理」一樣詭異。
4.
但最後還是我的朋友先猜到「謎底」:哦,我知道了,她可能就是想做一個普通人。
而我——說實話,是個蹩腳的偵探——自始至終並沒有想到「普通人」這個答案。我被Twenty-two對於美和趣味的感知力和敏感度所震撼,她所感受到的美透過屏幕,傳達到觀眾眼中,然後心中。
我腦子裡還是哲學家們的話。記得曾經讀波伏娃自傳,說到薩特對於波伏娃的一項能力也自愧不如……那就是她對事物感到驚奇的才能。
「對事物感到驚奇的才能」——用來形容Twenty-two(或者任何一個嬰兒!)是多麼貼切啊。
美食、女孩兒鼓足腮幫吹小號的神態、與陌生人真誠交談、棒棒糖、地下通風口吹出的風、飛揚的落葉、蝴蝶、天空……
「我的火花……可能是走路!」
確實,每一個人生命中都會經歷Twenty-two所感知到的事物,我們的記憶中也不難找出那點亮生命的時刻(就像Gardner獨自坐在鋼琴前,看著那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沉思,又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但是,對這一切的一切的驚嘆,一種似乎無止境的不可思議,絕不是普通人的特質,而可以說是一項「普通人」總是無可避免、乃至無可挽回地注定要喪失的特質。
當我的朋友說出「普通人」三個字之前,我腦海中思考的答案,仍舊是:哲學家、藝術家、生活家、作家……等等。
5.
很湊巧,前幾天剛讀一本小說,和電影的主題有相似之處。那本小說的題目就叫《凡人(Everyman)》,作者是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Philip Ross)。
書評裡不乏「你我皆凡人」「我們都只是一介凡人」這樣的標題,我看到時,總感覺這是一種過於簡單的認知。如果更嚴肅或者說更嚴厲一點(當然,在網絡世界,嚴肅和裝逼似乎總只有一線之隔,嚴厲則更容易招致「你以為自己是誰」的攻擊……但想說的還是要說):在讀過那樣一本小說後,寫出這種表述,體現了某種智識上的懶惰。
為此,對於那本書,我寫了這樣一個短評:
「羅斯為了凸顯主人公年老後的衰弱,把他和他哥哥豪伊之間的對比也寫得太強烈了。弟弟明明也是著名廣告公司的中高管了,但比起做高盛高管的哥哥好像總是差那麼一截兒。哥哥豪伊不光更有錢,社會地位更高,而且家庭更美滿(從未離婚,七十多還和妻子一起出差之餘,去西藏旅遊)、身體更健康(比主人公年紀大但從來沒生過病,精力極其充沛旺盛),讓弟弟臨死前想起哥哥嫉妒得面目模糊。不免讓我感到困惑,如果說主人公老邁後的迷茫、無助和衰弱是凡人的經典切面,那麼他的哥哥呢?他的哥哥算不算凡人呢?(還是只是」煩人「?)如果羅斯把他和他哥哥的角度都囊括在這本名為《凡人》的小書中是否會更完整呢?就像馬洛伊在《偽裝成獨白的愛情》中所做的(多聲道獨白)那樣。」
從思想家的角度來說,「你我皆凡人」絕不僅僅意味著「普通人都是凡人」,而是所有的肉體凡胎,即為凡人。在這個意義上,所謂「凡人」,大概算得上是冗詞,既然所有「人」都是「凡人」。刻畫名人們的脆弱、軟弱、衰弱乃至說謊、虛偽、作惡,也很容易使人得出「人人皆凡人」的廉價感嘆。
所以,和這本書相類似的,假如看完電影,有人的感悟是:「啊,做一個普通人也很美好/沒什麼不好。」——當然無可厚非——但我想,這也許是過於簡單的理解,由此也錯過了導演和編劇們所要傳遞的,更深層的訊息和期盼。
6.
《尋夢環遊記》剛出的時候,我也立刻和朋友(另一位)一同去電影院看了。看的時候無疑也受感動(其中音樂的烘托作用不可謂不大),當場在電影院擤鼻涕;但是,走出電影院後的餘味相當彆扭。因為那部電影的一大主題,感覺就是鼓勵大家追求名聲啊。畢竟只要有一個人記得你,你就不會真正地死去。越多人記得,你在往生的世界也是最亮最紅的星;沒人記得,你就只能在貧民窟的藤椅上淒涼消散。
——太勢利眼了。
我想,這死後世界和現實世界貌似沒什麼區別啊。
我還想:不知道老聃同志或博爾赫斯在那個世界得有什麼想法。想象中,前者估計在默默隱居寫書罵娘(但不發表),而後者雖然去那兒晚,但大概也已經寫了一萬首詩,悲嘆死亡那麼好的存在,竟然是個謊言。
但今天看完《靈魂急轉彎》,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快六個小時,我還是感受到了美和平等的積極餘韻。
對,平等。
電影最後,溫柔Jerry感謝Gardner也教會了他們一課,這一課究竟是什麼?
這是電影在結尾處留下的懸念,答案在每一個觀眾心裡。
我的答案是:
每一個生命都是平等的。並不是只有諾貝爾獎得主、知名作家、總統、慈善家、科學家才能做導師——不,還不對——應該說,如果需要在活過的人類中選出導師,去啟迪尚未誕生的靈魂,其標準並非世俗的榮耀或是非凡的技藝,而是更加貼近本質的東西。
那種標準,可以是真,可以是善,可以是美……
也可以是對所有自然界或他人身上那些真的、善的、美的東西感到驚奇而絕不視之為理所應當的能力。
而具備這種能力的潛質,平等地、公平地,分配給了所有的人類。
2020年 12月26日凌晨